旧县镇前委扩大会后的3月7日至18日,西北民主联军第三十八军军部和豫陕鄂边区第二地委、第二分区在鲁山县城婆娑街召开新式整军会议。为了便于指挥和领导部队开展新式整军,会前,汪锋和孔从洲率西北民主联军第三十八军军部已从鲁山移往西坪,第二地委、第二分区机关也随之迁往西坪。
西坪,豫陕边的一个小村镇,属河南省淅川县,解放前暂时属陕西省商南县一个区。西坪交通方便,地势开阔,物资较为丰富,历来为西荆公路上的一个要冲,是西安至南阳的必经之地。这时,正值春季,春意盎然,大地吐绿,满山遍野清香宜人,秦岭南麓山区农民春耕正忙。一天上午,风和日丽,万里无云,阳光四射,汪锋邀前来向他汇报工作的豫陕鄂第二分区副司令员薛兴军走出房间,向驻地附近山坡上走去。他俩边走边聊,汪锋问薛兴军:“德芳同志大概是去年这时候去世的吧?”汪锋的一句话,突然提醒了薛兴军,他“噢”了一声,“汪政委,你的记性真好,对着哩,德芳是去年不在的,阴历是闰二月的初一,阳历是3月23日。”汪锋眨了眨眼,心有所思地说:“今天是3月22日,那明天不就是23日吗?”薛兴军拍了拍额头,结结巴巴自惭自愧地说:“汪政委,你看我倒把这么大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汪锋安慰说:“成天行军打仗,钻山穿林,和敌人周旋,吃都吃不上,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忘了也是情有可原,打了胜仗就是对德芳的最好悼念。”
汪政委几句话,减轻了薛兴军的自责心理压力:“汪政委,你真是有心人。”汪锋说:“那我们俩就站在这山坡上,面朝西天,三鞠躬,遥祭德芳在天之灵吧。”
遥祭完毕,二人继续边走边说。
汪锋问:“德芳离世前你俩在不在一块儿,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啥时候?”
“我俩一直在一起,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他去世的先一天。就是去年的今天。我俩分手时,有说不完的话,流不完的泪,多年的老朋友、乡党、同志和战友,十多年一块儿提着脑袋干革命,像一对出生入死的亲兄弟,他病危旦夕,谁能舍得离开谁呢?”薛兴军此时十分伤感,抹了一把热泪继续道:“德芳最后病得很厉害,头脑却清醒,他对马栏的一段生活很怀念,他说南山(商洛)是他战斗的地方,北山(马栏)是他武装思想的地方,他还对汪政委、德生书记、王杰支书等念念不忘,他说结识这些领导同志才是他真正走上革命的开始。他还自责地说,中原部队李先念、郑位三、陈少敏等几位首长在商洛患病、休养期间,吃了不少苦,条件太差,我没有照顾他们。”
汪锋评价说:“德芳人很老诚,忠厚善良,能打仗,平易近人,老百姓爱他、信任他、佩服他,先念同志亲口对我讲过,德芳才是真正的群众领袖,这话一点儿都不为过。他和你们商洛游击队、陕南人民群众给中原部队营造了一个很好的‘家’。先念同志十分感激他。晋城整顿时,我告诉先念德芳去世的噩耗,先念同志一听就面带惊色,他显然感到事发突然,这么好的同志怎么会早早地去世呢?他吩咐我要想办法好好照顾一下德芳的亲属。我虽然不了解德芳几位亲属遇害的详细情况,但是,我告诉了先念同志,德芳的亲属也被杀害了。先念同志当时气愤地说:‘国民党靠杀人是活不了多长时间的。’所以一年来巩德芳三个字,连同他的音容笑貌一直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去世的时间,我也一直记在心里。”
薛兴军这时才明白汪锋约他一块儿出门,走上山坡的真实用意。叫一声:“汪政委,你率主力北渡黄河以后,国民党军队和反动民团又打回来,逼着老百姓搬家,移民并村,烧房拉牲口,抢夺财物,群众眼泪流干也没个办法,惨得很啊!形势恶化,处境困难,偏偏德芳病情一天天加重,行走艰难,他嫌拖累大队行动,指派中队长梁升元带部队活动,自己身边留下6个队员,隐藏在条子沟豹子洞养病。洞里条件差,见不到太阳,阴冷阴冷的,得不到先生(医生)用药,病情一天一天恶化。眼看不行了,德芳就转移到棣花许家塬许佐善中医家。许先生把德芳隐藏在自家的红薯窖里,用药治病。在许家住了四天,外面风声很紧,德芳又转移到姜家岭姜老四家,许先生冒着生命危险去姜家为德芳医病照料。”
薛兴军喘了口气,停了停继续讲道:“主力北渡时,我带九支队西向牵敌,我们在白家湾被敌包围打散,我来到德芳住处,见到德芳生命垂危,我能见到他既高兴又为他的病情而伤心。他见我来了,清醒了许多,也有了精神。我向他汇报了敌情严峻局面,也宽慰他病一定能治好。他从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轻声说:‘我不行了,不要请先生了,我死后,一切担子都压在你身上了,将来革命胜利了,你要转告组织,我没有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实在有些心愧。’他还说:‘敌人疯狂也是暂时的,他们的失败是命中注定的,咱们面前的困难也会过去的,商洛终究要红起来,革命一定会胜利,我虽然看不到胜利了,相信你们会替我庆祝胜利的。’他还鼓励我一定要坚持下去,有机会见到李司令员和汪政委,你就告诉他们,我死了也会记住他们的教诲。我陪德芳一夜,说了一夜,一会儿扶他坐起,一会儿扶他躺下。鸡叫了,他关切地说:‘天明敌人可能就要来清乡,你不能住到我这里,不能叫敌人把咱俩一起抓着了,我不行了,即使被敌人抓去他们也捞不到个啥,顶多抓一个死人。你要活下去,活下去就能见到天晴的那一天。’德芳是个急性子人,至死都想的是革命,想的是别人。他把他身边几个队员都打发到李世华那里去隐蔽,我把队员巩全照留下照顾德芳,我和德芳分手。白天,我和商县民主政府县长刘彭勃藏在附近的山洞里,随时准备接应德芳转移。”
就在薛兴军离开十几个小时后,陕南人民的群众领袖巩德芳病逝了。
薛兴军继续说:“第二天早晨,来人说德芳去世了,我和刘彭勃、巩全照把德芳遗体安葬在姜老四家门前的田地里,没有留坟堆,地面耱平,种上蓖麻,不露痕迹。事后,敌人闻知德芳去世消息,把姜老四逮捕,打得死去活来。姜老四心地善良却秉性刚直,在敌人面前没有吐露一丝实情。”“多好的人民群众!”汪锋感慨地说。
薛兴军说:“敌人之所以找到姜老四,这与曾跟随德芳的游击队中队长梁升元有很大关系。梁对德芳的活动区域、过夜地点、交朋结友等一清二楚。德芳安排他带领队员分开活动后,他背叛了革命,投靠了国民党商棣镇镇长谢虎山,随之一变妖身,参加了反共宣传和清剿活动,屠杀人民群众,这也是德芳病情加重的原因之一。敌人寻找德芳埋葬地点,梁升元提供了重要线索,敌镇公所自卫队队长孙益俊找到埋葬地点,掘坟挖尸,惨无人道,砍下德芳头,陈尸巩家湾,头悬商县城西门示众。接着又抄了德芳的家,斩草除根,枪杀了德芳父亲、伯父、妻子等,唯有八岁的女儿藏在一只小筐下,敌未发现,才幸免于难。”
薛兴军伤心地说着,汪锋伤心地听着,两人不由得红了眼圈,淌出了伤心的泪水。
革命战争年代,巩德芳一家八口人,有六位先后为革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可谓满门忠烈。
告慰的是,十二旅、十七师和陕南独立团进军陕南后,豫陕鄂第二分区第一武工队逮捕处决了叛徒梁升元,为民除了害,为巩德芳和众多牺牲的烈士报了仇。
心情沉痛的汪锋和薛兴军,踏着青草茵茵的山坡小路,继续结伴前行,徐徐漫步,温暖的阳光洒在了他们灰色的战衣上,和煦的春风吹拂着他们缕缕青丝,整个秦岭南麓像铺上了一层绿色的地毯,黄色油菜花点缀在绿色的地毯上,绚丽多彩,鲜艳盛开的山桃花美不胜收。连天的炮火,鲜艳的花朵,鸣叫的小鸟也好像和汪锋、薛兴军一起遥祭人民的英雄、群众的领袖——巩德芳烈士。
在如此简单肃穆的遥祭气氛中,汪锋、薛兴军的话题一直关注着陕南地区的解放和诸多的英雄烈士。
汪锋对薛兴军讲:“远的不说,最近几年,像王柏栋、王连成、巩德胜、周宝航、胡达明、刘丹东、刘山、李念劳、王仁平等,这些为人民解放事业而献身的共产党员,都是商洛人民的优秀儿女,有的是我的同事、朋学和战友,有的是我的部下,有的是我从省工委派回商洛开辟工作的同志,我对他们都有深厚的感情。他们为革命牺牲了,是光荣的,也是令人惋惜和痛心的。比起他们,我们算是幸运的,但是要随时准备为人民而献身。”薛兴军向汪锋讲述了主力北渡后,坚持根据地斗争所涌现出的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听完薛兴军的讲述,汪锋说:“晋城整训快要结束,先念同志一次和我聊天,他讲了三件事,一件是中央可能安排陈先瑞到民主三十八军任副军长;一件是他马上要带由北渡主力改编的十二纵队重返中原;第三件就是在我面前一再夸咱关中地下交通线,夸咱们商洛游击队和老百姓,提到巩德芳、刘山和他的房东张孝仑、李明章等。我已告诉先念同志,主力转入外线前夕,张孝仑老人被叛徒出卖、告密,遭到枪杀。先念同志听了伤心而抱歉地说了句:‘是我连累了他老人家啊!’”
薛兴军说:“刘山是德芳派出去第一个接到李先念和北路突围部队的。刘山后来担任了郧商县游击队大队长,独立活动在陕南山阳县与鄂西北郧西县交界地带打击反动势力,摧毁乡保政权,建立民主政府。国民党郧西当局深感无奈,曾在官方文书上惊呼哀叹:‘陕匪刘山等时常窜境,关于军差及一切应行之政令,均已停止,无法办理。’‘尤以爪子岭、蒿坪河、八道河各地、五至十一等保,山险易藏,进攻难剿,竟据为巢穴,并组织伪乡保机构。’后来,刘山先后找到失散的老上级张奎、谭道鹏、巩德芳。就在主力北渡黄河以后,刘山率大队袭击照川保甲队,焚烧照川敌炮楼时,可恨的叛徒却从他身后打了黑枪!”
汪锋听了,一时惊愕:“叛徒确实令人气愤、痛恨。王连成、巩德胜、巩德芳、刘山、张孝仑、王仁平的牺牲、焚尸、家人受害都是内部叛徒所致。肃清奸细,除掉叛徒,绝不能手软,不然对革命事业会造成极大的损失。”
薛兴军点点头。
二人边说边缓步下了山坡,披着春日的阳光回到了驻地房间。
1983年5月下旬,笔者前往北京,希望通过汪锋请时任国家主席的李先念惠赐纪念巩德芳烈士的回忆文章。8月中旬,笔者在西安收到从汪锋处寄来的李先念8月10日撰写的《纪念巩德芳同志》一文。其文虽短,但意深情真,不妨转录于此:
巩德芳同志是陕南游击队的主要领导人,是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我和他相处的时间不长,可是他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每当我想起1946年中原突围的艰难岁月,就想到他。他的崇高革命精神和高尚风格给我们转战到陕南的中原军区部队很大的鼓舞和教育,为我们树立了很好的学习榜样。
随同此文寄来的还有汪锋8月1日吟成的《悼念巩德芳》诗一首:
贫寒辍学弃农商,除恶安良定立场。
寻觅真理奔边区,专研马列练武装。
人民揭竿抗官捐,壮士请缨还故乡。
商洛山中传革命,丹江两岸举矛枪。
鏖兵陕鄂斗胡顽,血染商山浩气昂。
暴雨滂沱惹人恨,乌云翻腾暗无光。
虽然明星沉碧海,仍有太阳照沧桑。
昔日同床论战局,今朝异域泪流长。
秦岭之子:汪锋革命传奇/许发宏著.-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