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小蛮
一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着白色的大毛衣,眼珠漆黑,神情伶俐,行动敏捷,满头黑发乱蓬蓬的,迈着长长的腿走来走去。她的举止充满了小鹿般的活力,眼睛透着机灵和敏感的神采。
我一看就被迷倒了,但也没敢和她说话,只是立刻去给我的好朋友写信:我今天认识一个闽南姑娘,太震撼了……我惊呆了。
后来她告诉我,她一直觉得自己又黑,又瘦,平胸,不起眼,在我之前从来没有人说过她漂亮。但在那之后,她迅速地自信起来,成了一个公认的大美人。现在我们已经认识14年了,她叫野小蛮。
上大学以前,我就在北京晃了几年,那会儿跟我一块的就是小蛮,我们都在北京学画画。
看到别人减肥,她就会叉着腰殷勤地关照说:“是啊是啊,要减出这样的‘小蛮’腰。”我忍不住嘲笑她平胸,她就会摸摸我的肚子说:“富士山。”事实胜于雄辩,后来我们排《灰姑娘》,大家竟然公推她演王子。
我俩最爱干的事情之一就是比美。我痛心疾首地说:“你看你头发枯成这个样子,应该多用护发素。”她就择出我的一根头发亲切地望着我说:“那就可以像你这样分八个叉了吗?”其实她好看极了,第一次见到她后,我竟然忍不住跑去写信给别人。
她身手敏捷,上树爬墙干脆利落,还敢把毛毛虫放在手心里玩。
她有个理论,就是比较两个人谁的嘴大谁的嘴小,只要数数他们笑得最大的时候露几颗牙。她很自豪地露出了11颗。我是8颗,差远了。她刷牙的时候会嘟囔:“我刷牙好累啊!有时候真苦恼自己长了这么多颗牙齿。”
她特别擅长活用成语。有一次她举着衣服晾,水老是流到她袖子里,努力了半天后她说:“我晾得死去活来。”
还有一次不知为何她猛拍我的马屁,我就大大夸奖她。然后她接着说:“这些马屁都是脑海里一叶泛光的小舟,你就是那灯塔,马屁总是往你的方向拍。”
我说:“你的马屁真妙啊!”
她说:“那也是因为马好啊!”
我说:“真棒,我已经记在本子上了。”
她说:“嗯,请用楷体。”
我对着她哈哈大笑,她说:“你干吗笑得皮开肉绽的?”
二
有一天,我们沿着一条小路大笑着疯跑,长长的小路两边生长着高高直直的大杨树。突然她停下来,眼睛湿润润地对我说:“阿春,要是有一天我们不能这样了怎么办?”记忆像突然倒带的电影一样,飞速地掠过那以后的孤单岁月,直接回到那一格停下来,又开始慢慢放映。然后我们就牵着手,绕过易碎的阳光小心翼翼地走。
有一天,我们的同学问我,昨天晚上你在电台给小蛮点歌了吗?她们说昨天晚上有个叫阿春的给一个叫小蛮的点歌,点的是小蛮最喜欢的也是她唯一会唱的歌:《红河谷》。
“我没有……”
所以,我还相信一些神奇的事。比如,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还生活着这么亲爱的一对小蛮和阿春。在我心里后来磨出的层层老茧上还有那么一块脆弱的地方,或许就是那个阿春为我留下的,或者是这个小蛮悄悄叮咛的。
后来我们各自成长,遇见各自的生活。那些记忆全都被藏了起来,无数的事情就真的忘记了。
不敢随便说起悲伤或幸福,写信的时候我们互相称呼“人中之龙,人中之凤”。但是我们写得很少,从来不说近况,不诉离伤。我们之间有一种奇怪的默契,就是我遇见了什么,我的心情怎样,她一定也是同样的。眼神都不用交流,就好像我们在用同一条气管呼吸、同一个心脏送血。
三
我知道她曾经有一段非常困难的日子,一个美貌的姑娘,没有钱,没有学历,没有一技之长,在没有任何支持的情况下在厦门谋生,不仅身体受了重伤,还要面对陌生的人和充满恶意的人。剔透的水晶混在糙砺的砖石中生存,还要保护自己。但是她从来不跟我说。
我甚至不愿意和她联系。我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她以为我不知道,她就会感到幸福。
我有段时间陷入绝境,面临全身瘫痪或衰竭而死的威胁。她突兀地从福建寄来上百斤最好的龙眼,包裹单上什么都没有写。
有一年春天去看她的时候,我在机场门口等她,她的一把乱发束着,吹着厦门美味的海风,光滑的麦色皮肤,乌黑的眼珠闪闪发亮,穿着一红一白两块布别成的短裙,破布的须跟乱七八糟的阳光掺和着,轻轻荡在修长的腿上,天仙一样惊心动魄地向我走来。
看见我的时候她咧嘴笑了,11颗牙。
我也笑了,8颗牙。
还是那个逃课上树找个树杈晒太阳的小蛮。
还是那个化个少妇妆吓唬我的小蛮。
还是那个我帮她整理床铺就会抱怨半天,说她不敢在上面打呼噜、放屁的小蛮。
还是那个和我一起在雍和宫地铁卖唱,一共收到12元4角9分钱给我买麦当劳的小蛮。
还是那些永远不合时宜的浪漫情怀。
还是那枝迎风招展的烂漫春花。
像气球皮一样皱巴巴的心,忽然被抚平。
深夜也睡不着。黑暗里我说:“我从来没跟我周围的人说过我没有爸爸了。我怕他们安慰我。”
比我更早没有爸爸的她,动也没有动,甚至没有来握住我的手,只是用世界上最温柔的声音说:“是啊,他们只会那样。”然后我们没有一句话,看着对方,成长的委屈倾泻而出。
我住了四天要走的时候,她连房门都没有出,也不跟我说再见。我也只在拐弯的地方,偷偷回头看了一眼那幢灰色的小楼,在厦门美丽的蓝天下显得格外孤单。我知道她在门后边悄悄望着我,悄悄唱那首她唯一会唱的《红河谷》,没有吉他,没有风,歌声猎猎,撕开层层年华。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张春 摘自《青年文摘》2024.12(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