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河的血色黄昏
一
肯尼亚境内的河流中,马拉河勉强能排到第十位。从它的发源地到流入维多利亚湖,全长只有395公里。但常年(或者说世代)居住在马拉河中的动物,仅河马就有四千头之多,鳄鱼也有数千只。马拉河位于巴蒂安山脉中的上游与流入坦桑尼亚的下游合起来的长度,都赶不上马拉河在马赛马拉草原上的流程。因此可以说,在马赛马拉草原上横跨两百公里左右的马拉河,是世界上最为凶险的河流。几乎每一天,马拉河都是动物的屠宰场、鱼类的毒气室。河马与鳄鱼,同为这条河中的超级杀手。
此时是下午六点钟。我正站在马拉河边上。夕阳变成了暮年的醉汉,一张红通通的脸,晕乎的是他自己。但是,他的酒气依然熏染了马拉河,浑浊的河水变成了胭脂色。
河对岸的砂砾岩下,有一片狭长的沙滩,上面躺了几只鳄鱼,那只名为尼罗鳄的黑不溜秋的大家伙,大概有六米长,它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即便不是酣然高卧,至少也是高枕无忧的样子。
眼下是夕阳最美的时候,大片大片金黄的牧草在风中摇曳,草原深处一棵一棵金合欢树,偶尔会飞来一只翅大如轮的秃鹫歇止。金黄与胭脂红互相渗透的马拉河水,仿佛蜜一样流淌。饮着蜜汁,尼罗鳄做它的黄粱梦,并且很快就要实现了。
正当我们准备登车离去时,一场战争大片突然在我眼前呈现。
在树木后面,在我们开车前来的泥泞路上,以及路两旁的原野上,一群又一群青褐色的角马铺天盖地涌来。
冲在最前面的三只角马,一个个长须飘然,那风姿、那潇洒,让我想到了于千军万马中取上将头颅的关云长。它们黑压压一片,角马兵团中每一位斗士,都顶着头,耸起身子,扬起蹄儿朝前蹿动。其中还有它们的联军,那些协同作战的斑马,也都瞪眼向前,霸气地甩动尾巴。看这架势,一个个都有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荆轲式勇敢。
三只角马跳进了河水,水浅的地方它们雀跃着,水深处它们泅游着。没有冲锋号,也没有啦啦队,所有的角马、斑马们都奋不顾身跃入水中,哗啦啦的水声、踢踏踏的蹄声、聒噪噪的风声、乱糟糟的嘶声交织在一起,一个恬静的黄昏,顿时被搅得沸沸扬扬。
二
适逢在此的游人无不惊喜,但是,在自然界的竞技场上,观赏者的惊喜对于当事者来讲一钱不值。
河上的搏斗开始了。
那只如头陀入定的尼罗鳄,在三头角马跃入河中的那一刹那,立刻闪电一样蹿回河中,在水底蛰伏的鳄鱼们,也争相浮出了河面。倒是庞大的河马不想凑热闹,爬到一边休息去了。
三只角马游到河中间,十几条鳄鱼迎头扑了过来,角马从水中的礁石旁绕了一圈,躲过了致命的一击。但它们后面的角马却没有这么幸运。一只角马被两条鳄鱼左右夹击,逼到礁石旁无路可逃,它只得跳到礁石上,那只六米长的尼罗鳄竟然跃出水面扑上礁石咬住了角马的腿,角马负痛倒地,尼罗鳄半个身子上了礁石,伸出厉嘴撕裂了角马的胸膛。
此刻,渡河的角马、斑马们仍然浩浩荡荡,第一批渡河的先锋们大都顺利到达彼岸,而河这边等待渡河的勇士们还在集结,河面上,惨烈的杀戮还在进行,几乎每一只鳄鱼都捕杀到了猎物。第一批鳄鱼几乎全都成为饕餮之徒。然而,更多的鳄鱼闻到了血腥味,正急速赶来。除了鳄鱼,还有数十只秃鹫也从四面八方飞临,它们想从鳄鱼的猎杀中分得一杯羹。
角马与斑马的血使得夕阳下的马拉河从胭脂红变成了猩红。摇摇欲坠的夕阳仿佛也不愿意见到这惨烈的一幕,它在快速下沉。
陷在草原中的马拉河,面对无情的捕杀,也显得无能为力。悲剧一旦上演,肯定是一幕惨过一幕。当夕阳像一枚圆圆的彩虹,在金箔一样的草尖上做最后的吻别时,马拉河也把角马渡河的悲剧推向了最高潮。在夕阳的余晖中,除了少数的牺牲者,渡河的角马军团几乎全部到达了彼岸。最后一批登岸者中,有一对母子,母亲护着孱弱的儿子踏上了砂砾岩前。年幼的角马出生还不到一个月,四条瘦长的小腿勉强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它肯定是在从安博塞利前来马赛马拉的路上出生的。离开母腹就踏上了漫漫长途,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
渡河对于成年角马来说,都是以命相搏的挑战,何况一只幼崽。谢天谢地,这只幼崽居然在母马的呵护下渡河成功。很显然,幼崽渡河耗尽了力气。甫一登岸,它就站在原地颤抖。母马在一旁用头顶了顶它的小脑袋,意思是让它尽快离开这凶险之地。这时,留在岸边的角马已经不多了,只有少数几头渡河受伤的角马落在了后面。
当幼崽迈动脚步向砂砾岩攀登时,谁知没有踩稳,蹄子下滑,竟然两只后蹄又落入水中,母马焦急地回到它跟前,等待它再次爬上岸来。就在这时,一只鳄鱼游向了它,幼崽凭直觉知道大限将临,它奋力登岸,但后蹄空虚使不上力,两只前蹄抓不住岸石,它的整个身子再次跌入水中。刚好游到的鳄鱼迅速咬住了它,母马看在眼里,母性的慈悲让它忘记了一切,只见它纵身一跃跳入河中,它想从鳄鱼的嘴中夺回孩子。但是,它的伟大的举动只是给自己开启了死亡之门。那只巨大的尼罗鳄游了过来,瞬间把它拖入水底……
人们称角马过河为天堂之渡,意思是只要能渡过马拉河,等待它们的就是牧草丰富的天堂。每年,渡过马拉河的角马、斑马等野生动物,大约有两百万只之多,死亡的只是极少数,但对于个体来讲,死亡都是万劫不复。在今天,在这个夕阳即将燃尽的黄昏中,这一对角马母子的死亡,让我默然神伤。我想到远古罗马的角斗士,死神在等待每一位失败者。其实,地球上物竞天择的动物世界,又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竞技场。
三
第三天一大早,我们回到马赛马拉草原。同一条河流,夕阳下的轰轰烈烈,变成了朝阳下的冷冷清清。那只尼罗鳄仍然在沙滩上晒太阳,水中的河马又多了几头,大约在500米远的河段上,我发现了9只河马,有的在浮泅,有的在啃食河畔的青草,有的在嬉戏……
它虽然叫河马,其实它是陆生动物;它虽然离了水就不能活,但它只会潜水却不会游泳。它长得憨厚,其实它的阴坏超过了鳄鱼。
每年一临雨季,马拉河的下游就会漂满死鱼。好长一段时间,科学家找不到鱼群大量死亡的原因。后来终于找到了鱼群的杀手,就是那闷不吭声的河马。河马?它从来不吃鱼,它有什么能力杀死一个又一个庞大的鱼群?说来很可笑,一只河马一天可吃80公斤食物(当然主要是草),每天排出5至20公斤粪便,按4000头河马计算,一年排在马拉河的粪便大概是6万吨。
科学研究发现,河马粪便中富含的氨氮,增加了马拉河水的酸度,破坏水中溶解氧的平衡。富含氨氮的河水损伤了鱼鳃,导致鱼缺氧死亡。马拉河中的大量死鱼首先都是鳃坏死。除直接的毒性,河马的粪便扼杀了水生植被,破坏了鱼类产卵场所。
角马渡河的悲剧,旅人都可以直接看到,但鱼类的死亡缺乏震撼的效果,所以往往不为旅人所注意。
几天来亲眼见到的河上发生的故事以及查阅到的关于马拉河的历史资料,使我对它充满了感慨却又无法心生敬畏。遗憾的是,人类的文明无法改变鳄鱼贪食动物的嗜好,也不可能改变河马排便的习惯。不让绝种,也不让它们泛滥,这是人类目前所做的事情。其实,人类能做的事不仅如此,但人类的怜悯之心又岂能无边无际。
熊召政 摘自《青年文摘》2024.5(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