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渺小的人生
过渺小的人生
年初一场大雪之后,我伤心地发现:楼下已经二十岁树龄的成行的香樟树,被悉数砍掉。光秃秃的树干伸向天空,就像一个经历了杀戮的坟场。自此,我不再乐意走那条小路,也不再习惯性地抬头仰望。落叶树的“表情”特别丰富,在不同的季节差异很大,它们是时间最好的注脚,然而,都被砍了。养成埋头走路的新习惯之后,我倒是发现了很多杂草野花:通泉草、苦荬菜、黄鹌菜、二月兰、婆婆纳、野豌豆……甚至,我还发现了几株美丽的日本鸢尾。还好,在人类的扩张和砍伐之下,它们顽强地在高楼的方寸之间,默默存活着。
无意中看到一本有关插花的书,日本人写的,介绍的全是偏门的野花杂草,名字我都没有听说过,更别说插花时有借鉴性了(因为花材难找)。一开始,我想着借来看看图片就好,就当是读复杂的书时的调剂,换换脑子,结果读了非常喜欢。
我每天都插一两种花,有牡丹、芍药,也有二月兰和紫堇,做饭用的红菜薹,出门随手捡的枯竹枝,攀爬在树上的野草莓花,甚至,有一盘春天的野菜,在被烹饪之前摆了盘。至于花器,有名家的手作、珍藏的传家之物,也有洗干净的果酱瓶子、做饭用的量杯、医用培养皿……插花不是多么“高大上”的事情,不过是用手边的器物和不经意间看到的植物,加上几句简洁的情境描述(比如“把可爱的花枝插入篮中,耳边只听见盂兰盆会阵阵的蝉鸣”),来记录季节和心情,有一种俳句般的清明美感。这种朴素的平常心,对植物毫无差别心的平等相待,让人非常感动。
我喜欢的人,好像也都有一种野花杂草的气质:朴素自得、向内而生,择一事,终一生,充实地活着,被真实的生命穿过身体,发出小小的痛或快乐的声音。他们独步于思想的幽径,向深处走,一直走。“兰草已成行,山中意味长。坚贞还自抱,何事斗群芳?”这样的人,看上去,是低调的,不是那种高谈阔论、慷慨陈词的智力明星。
我有次读一本书,里面讲一个海洋哺乳动物爱好者,长年漂在海上从事有关虎鲸的研究、保护工作。每天早晨,她都是在水听器(一种与海底水域相连的扩音器械)里的鲸语中起床工作。儿子五岁时,身为摄影师的丈夫,因为呼吸器故障,在海底拍摄鲸鱼时遇难,此后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继续追踪鲸鱼。没有研究经费,她就做水手,给渔民打零工挣钱;自己动手劈柴、盖房子,以节约生活开支,一直坚持到儿子长大了,他接过爸爸的相机,继续为妈妈拍鲸鱼。还有一位科学家,生活在荒芜废弃、被鸟粪染成灰白色的小岛上,忍受着烈日的暴晒和远离尘寰及现代文明的孤寂,与蓝天、大海还有海鸟相伴,耗费几十年的时间,只为研究一种鸟类。
当我们碌碌奔走于尘世,操心着房价涨跌、股市冷热时,有些人却倾尽一生的时光,不求闻达,只去关注地球上那些被漠视的生命,真好。
我很喜欢冯至的一首诗,写的是一种杂草——鼠曲草。
鼠曲草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但你躲避着一切名称,
过一个渺小的生活,
不辜负高贵和洁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
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
这是你伟大的骄傲,
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野花杂草的光,就像普通人内心的光。个体在命运的裹挟之下,根本无还手之力,却依旧默然承受并保持对光明的信心,已经是他们最大的勇气。燃尽一生,被命运烧成灰烬之后,还保有内心的光,那光,是普通人的尊严所散发出的璀璨之光。在这些人中,我看到我妈妈,还有我的外婆——那个依靠一双小脚颤巍巍地走到菜场拣菜叶子,去码头边扛大包也要供女儿读书的文盲老太太。我看见无数朴实无闻,在大历史的暗处,被掩盖、淹没的小人物。
除了人,我还喜欢像野花一样,馨香自来、幽微无言的情谊。金子美铃写过一首《千屈菜》,去年好朋友过生日时,我将诗随礼物一起送给了她。
千屈菜
长在河岸上的千屈菜,
开着谁也不认识的花。
河水流了很远很远,
一直流到遥远的大海。
在很大、很大的大海里,
有一滴很小、很小的水珠,
还一直想念着,谁也不认识的千屈菜,
它是,从寂寞的千屈菜的花里,滴下的那颗泪珠。
在那本日本人写的插花书里,我第一次看到这种叫千屈菜的野花,纤小的紫色花朵,怯怯地生在细枝上。难怪它流下的是“很小、很小的水珠”,因为花枝的承载面小。就像我们中国人说“薤上露,何易唏”,薤的叶面窄,上面的露水容易干,人们用“薤上露”来比喻人生苦短。在这个大大、大大的世界上,小小、小小的你我,却彼此牵念。这滴微不足道的水珠,是生命的甘泉。
黎戈 摘自《读者》2022.4(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