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事变后两见贺龙
梁觉民
西安事变时,我在西安一家医院任医助工作。当日将近黎明时,阵阵枪声,惊醒了在睡梦中的人们。人们都提早起来,互相询问,这是出了什么事?是东北军和西北军闹冲突呢?不然怎么会有这多枪声呢?天亮后,我即先跑出去,到五味什字看看。见房顶上架起机关枪,街上岗哨很多,士兵们虽然都是拿着上了刺刀的枪站着,但面貌上并不带有多少杀气,我心里觉得稀奇。大约10点左右,在南院门西北“剿总”司令部门前,看到了“双十二”事变,张、杨两将军的抗日救国八大纲领布告,随后又看到《解放日报》印发的“号外”,这才知原来如此。街上行人和市面秩序和平时一样,不过我总觉得气氛不同,大多数人表现心情欢快,只有少数靠南京吃饭的人,显得垂头丧气。中午由洛阳飞来了25架飞机编组,在西安上空盘旋了一阵,做了一次示威。西安人心毫不慌乱,说明事变是深得人心的。
事变后没几天,我即以觉民的笔名,写了一篇关于青年领导、组织、学习等问题稿件,投给解放日报(原国民党《西京日报》),我的名字和文章,第一次上了报,心里有说不尽的兴奋、愉快。又几天《解放日报》上登出西安绥署政治处招考政工人员,我即以试试看的心情前去报名。当时报考要有大学同等学历,我即伪填了一张北方军官学校毕业卡片报上了名。记得当时政治处考试,是在西安高中,那时算是西安最高学府,到场应试者约三四百人。语文试题是“安内攘外”论,另外有政治常识测验,如什么是“人民阵线”,“保卫马德里”,意阿战争,慕尼黑协议,马尔他在何处等,还有十分钟自由讲话,这是初试。第二天在《解放日报》公布初试录取名单,只有27人。接着是复试,考生和主考官员,都坐在沙发上,随意发问、答辩。当时处长是申伯纯,组织科长罗基隆,还有宣传科长记不起来了,就这样算是复试,最后公布只有我和郭滋桂、李济生、陈佐元等九人,说是宁少勿滥,随即通知报到。
报到后,由红军派在十七路军杨虎城将军部的张文彬代表和我们座谈了几次,关于红军连队政治工作方法和经验,作为我们工作的参考。没几天我们就被分配到十七路军各师旅,我被分派到警备第三旅,旅长孙沧浪,是杨虎城初上黄龙山的拜把弟兄,以勇敢善战著称。而后分配到第八团,团长是张英?记不清,是杨主任派来的人,非常受欢迎。如何开展工作呢?和团长研究,先以集体讲话方式,后再深入连队。这里的下级军官连排长,多数在教导队学习过,对新事物容易接受。首先讲的是张、杨两将军西安事变是为了停止内战,一致抗日,救国八大主张。随后讲日本侵华史,有时也到连队和士兵们拉话,工作满有意思。
大约在1937年二三月,张团长对我说,我们连接阵地的友军,东北军骑兵师檀自新部,在蒲城防地被蒋方收买叛变,给我方阵地造成很大威胁,你是政工人员,和附近的红军二方面军联系很方便,你给咱去一趟吧。当时我们驻在富平的锦纸坊,红二方面军贺龙部驻富平城近郊,相距不到二十里,我欣然应命。
当天傍晚,我和尧山中学一名学生前往红二方面军司令部。红军是人们向往的革命队伍,贺龙将军又是名闻中外、在湘西洪湖地区活跃过的神话传奇式人物,当然心里很想见识见识。当晚日落时,通过不少岗哨,到了红二方面军司令部,由政治部主任甘泗淇、副主任朱瑞(从苏联回来不久)接待,说明来意,即马上引见了贺龙司令员。贺龙英俊魁伟,身材高大,上唇留有日本式黑须,站起来与我们握手。他平易近人,带着笑容说,我早料到你们要来的,你们处境我已了解。随即令勤务员再燃一支蜡烛,到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前,指点战斗标志、联络点线给我看,说明敌我情况。他说你们如有情况,我们在20分钟内,即可赶到支援,放心吧。
甘主任、朱副主任又引我们回到政治部,这时已见到桌上摆好了鸡肉汤菜四大碗,即邀上桌。除甘、朱二主任外,还有统战部长聂洪钧(留法勤工俭学与周恩来、邓小平是同学)、组织部长朱某等。论地位他们比我真不知高多少倍,论气氛却是温暖如三春,所以我们也就毫无拘束地吃起来,随意谈论。当时我自恃有点一知半解的新知识,也就以初生之犊不畏虎的精神,大谈特谈起来,提出些过去不了解红军,在社会上的种种传闻,国际问题如苏联社会主义情况,当时的斯托哈诺夫运动,国际形势等问题。大家越谈越起劲,就这样饭吃完了,话还没有完,生怕再没有这个机会了。他们也想知道点白区文化、社会情况,说在封锁区知道得很少,也想多听些。有工作的去工作,没工作的继续谈下去,直到深夜2时,主人才说可以休息了,朱部长领去你屋休息吧。朱部长生得秀致,温文尔雅,脸上有几点麻子,留长头发,有点似妇女,到屋后早已备好洗脚水,洗后上炕抵足睡眠,我问这被子这么轻暖,他说这是我们在江南打土豪时分的丝绵被啊!难怪,我还是第一次享受。
第二天早上,甘主任领我们简单参观了一下部队,我问怎么都是娃子兵,甘主任说我们也有小伙子兵,说着领到重机枪连,他告诉我,这个转盘重机枪是英国造的,是蒋介石送给我们的,还有很多重武器,因为笨重,行军不便,我们都埋藏了。路过一个房门口,一个大兵正坐在马架凳上,好像正看列宁写的《左倾幼稚病》,一见我们马上站起来敬礼。甘主任介绍说,这是我们的卢冬生师长,即和我握手。这是个农民常用的乳名,冬生还是个师长呢,我至今脑海里还有他的形象呢。简略地看了看,即吃早饭。
我们要告别了,甘主任说好,以后有时间常来吧,我们欢迎。随即说聂部长和你们一同去吧(回访意),就这样我们走上了归途。聂部长个子瘦小,沉默寡言,写的一笔好字。他的红小鬼勤务员,背了一支盒子枪,天真活泼,和兔子一样欢,我们边走边谈论起来。他17岁,是四川人,打过不少仗,说他们拿起枪来打起仗向前冲,就不知道怕,常拿起手榴弹砸核桃吃,那种憨稚天真气真可爱。一路讲了不少战斗故事,不知不觉地回到了驻地锦纸坊,安顿客人,见团长,吃饭休息。因为聂部长是湖南人,地方口音很重,又说的都是些大道理,谈不起劲来,就应酬过去了,第二天早饭后辞行西去。
很侥幸,在蒲城的檀自新骑兵师叛变,是悄悄撤走的,并没有惊动左邻右舍。我们安静了好几天,我向团长说,现在没啥事,我们到红军那里参观学习,取趟经吧!张团长以那关中的口气说,就是的,你去吧。我又和尧山中学那位同学,向北取经去了。那是3月中旬,有些春回大地气象。听说红二方面军已移驻耀县之铜炉镇,距我驻地锦纸坊约六七十里。我们早饭后动身,一路步步登高,峰回路转,到铜炉镇时已近黄昏,找到红二方面军政治部住下了。铜炉镇是个地方土法冶炼基地,历史悠久,沟沟峁峁都住着人家,院墙猪圈都是用废弃的坩埚垒的,院里火台风箱到处可见。这和我们驻地锦纸坊,迥然不同。锦纸坊住户近千家,家家院墙都是用石灰抹的晒纸墙,户户门前是石碾石砣造纸工具,是个人工造纸中心,亦历数百年。它与山西临汾的尧庙,洪洞的苗村,都是有名的手工造纸集中地。
第二天计划参观,我们在政治部正吃早饭时,我觉得背后有人轻轻敲了一下,抬头一看,是贺龙司令员。还有一个瘦高身材的,戴着有耳朵棉帽,足上穿了一双毛窝子。贺总介绍说,这是关(向应)政委,我们握手互致敬意,听口音是东北人,握手时的感觉和看那气色,似个有结核病的人。贺总说老梁既来了,就好好玩几天吧,你们吃吧,我们溜溜(散步之意)去。
早饭后,即由甘、朱二位主任,领我们到各处看看。我心里说,参观游览就是轻松愉快。首先带到一个正在上课的教室,甘主任说这是我们的教导大队。一进门学员们都站起来,甘主任介绍了一下,学员都鼓掌欢迎,并要请讲话,呼口号声、鼓掌声不绝。我真没想到有这种场面,这时真叫我尴尬极了,看样子不说几句下不了台。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台,说了些红军、东北军、西北军三位一体呀,张、杨抗日救国八大主张等应时老调,反正是掌声呼口号声不绝,弄得我只好鞠躬致谢。在教导队又遇到了前次见过面的卢冬生师长,也在这里学习。再就参观列宁室,这是红军教育活动中心,上至司令部下至连队,都有列宁室。内容主要是墙报、文艺作品,也是充分发扬民主生活的园地。接着参观了供给部、卫生部、宣传部等单位。总之那活泼、严肃的革命作风,官兵生活一致的革命传统,是国民党军队所没有的。经常有饱满的战斗士气,这也是革命队伍和军阀队伍的区别吧。
回来后我将上述情况报告给团长,提出是否我们也可以试办个像“列宁室”的“中山室”。因为好久没有得到政治处指示,究竟今后应如何工作,心里没有底,我这才返回西安,到政治处看看。回西安后,政治处长已更换为原十七师政治处长苏资深,我将这阶段工作,做了概括报告。苏处长说,事变已和平解决,上级有指示取消政治处,今后情况实难预料。就这样,我结束了我的百日西安事变政治工作,回到了我的原职业单位上去了。
(1986年4月)
* 作者曾为西安绥靖公署政治处政工人员。
文史资料存稿选编:西安事变/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