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半月记
蒋介石
十二月十六日 清晨,张来见余,形色苍白告余曰:“昨夜我本已将此间之委员会说服。原订四天至七天内,可送委员长回京,但中央空军在渭南华县等处突然轰炸、进攻,群情愤激,故昨夜之议,又将不能实行矣。奈何!”余闻此语,知中央戡乱定变,主持有人,不啻客中闻家庭平安之吉报也。然察彼所谓四日至七日之约期,则知彼等或有所待而不能自决乎?午后,端纳自洛阳回陕,知陕洛间军事,仍在进行,此心更慰,以党国与人民必安定。则个人安危,固不足计也。是晚张浼蒋百里先生来见余,百里先生于事变前适来陕,同被禁于西京招待所者,为余言:“此间事已有转机,但中央军如急攻,则又将促之中变,委员长固不辞为国牺牲,然西北民困乍苏,至可悯念,宜稍留回旋余地,为国家保持元气。”再四婉请余致函中央军事当局,告以不久即可出陕,嘱勿遽进攻,且先停轰炸。余谓:“此殊不易做到,如确有一最短期限可送余回京,则余可自动去函嘱暂停轰炸三天。然不能由张要求停战,则中央或能见信;如照彼等所言须停止七天,则为缓兵之计,不特中央必不能见信,余亦决不受其欺也。”百里先生谓:“当再商之,总须派一人去传述消息。”旋张又来见,言:“前方已开始冲突,中央军在华县与杨虎城部对峙中,如再进攻不已,则此间军队,只可向后退却。”其意在以“退却”一语,暗示将挟余他往,以相恫吓,余置若网闻。
十二月十七日 午前,张又约百里先生来见,谓“张意即请照委员长之意,致函中央,令军事当局,在三日内停止进攻,并请派蒋铭三携函飞洛阳。”余可之。旋铭三来见,余乃亲函敬之嘱暂停轰炸三日,至星期六日为限,付铭三携去。午后张又来见曰:“此事甚多转折,现在不问如何,先派铭三飞洛通信,余事再议,顷已送铭三上飞机赴洛矣。”余乃知前方进攻必甚急。而味张“余事再谈”一语,则知其又为日后延缓迁宕之伏笔,然亦听之而已。
十二月十八日 事变迄今已一星期,安危生死,所志已决。此心更觉泰然,阅墨子自遣,是晚张来言:“今日接京来电,子文墨三皆将来西安。”前闻端纳在洛与京中通电话,有子文等将来陕之说,想系张所电约也。张又言:“墨三来电,如张杨二人中有一人能约地与之相晤,则墨三愿出任疏解说明之责。”并谓:“我已复电墨三,言委员长盼尔来甚切。”余闻此言始觉安心,知墨三必不被欺来陕矣。如墨三再来西安,则中央高级将领,又续来一人,岂不将全陷危城一网打尽乎?张又言:“铭三到京,尚无来电。”状似焦急。余知京中必有决定,甚盼中央剿讨部队能早到西安也。
十二月十九日 昨日以前上身骨节疼痛难受,今日则臀部亦作剧痛,几不能起坐,看墨子完。今日为星期六日,三日停攻之约期已满,张等并无送余回京之表示,余亦不作回京之希望。盖明知日前彼辈之约言不可恃也。是晚张又来言:“子文墨三尚未有来陕确期,唯铭三已来电称彼到京报告后,情形颇佳。”余知此“情形颇佳“四字之意义,断非如张之所揣测者也。张又言:“现在此事亟待速了,前所要求之条件,最好请委员长加以考虑,择其可行者先允实行几条,俾易于解决。”并言:“现在已无须八条,只留四条矣。”余问:“所删者为何四条?”彼答言:“后四条皆可不谈矣。”余告以:“余不回京,任何一条,皆不能实行,亦无从讨论,不问为八条四条也。”
十二月二十日 上午,闻上空有飞机声,以为停战期满,前方已开始作战,故飞机到西安侦察敌情也。讵未几,子文偕张及端纳来见。始知此机乃载子文来陕者,殊出余意计之外。与子文相见,握手劳问,悲感交集,几不能作一语。子文出余妻一函示余,略谓:“若子文三日内不回京,则必来与君共生死!”余读竟不禁泣然泪下,子文示意张及端纳外出,彼独留与余谈话,此为余被劫以来撤去监视得自由谈话之第一次,然监视者仍在门外窃听也。余知黄仁霖未回京,即将预留之遗嘱交子文,俾转示余妻,次乃互询彼此近状,子文言,邵元冲同志在西京招待所被叛兵击中数枪,已伤重殒命,闻之不胜悲感。余告子文以余之日记文件等,均为张等携去阅读,及彼等读余日记及文件后态度改变之情形,并告子文,此时非迅速进兵,不能救国家脱离危险。亲示子文以进兵之方略,俾其归告中央。谈约半小时,恐久谈生疑,促子文速出。傍晚,子文又来见余,告以此事处置,应从国家前途着想,切勿计虑个人之安危。吾人作事应完全为公而不可徇私。如能速将西安包围,则余虽危亦安,即牺牲亦瞑目矣。是晚张又来见,谓乘子文在此之机会,商定实行一二事以便速了此局,余仍正色拒之,以非余回京无论何事不能谈也。
十二月二十一日 今晨睡极酣,上午十一时余尚在睡中。子文推门入见,朦胧中几不辨为谁,移时清醒,乃知为子文。彼告余曰:“今日拟即回京。”余讶其归之速,以彼昨告余将住三日再回京也。方欲有所言,子文移身近余,谓:“门外有人窃听不宜多谈,唯京中军事计划与兄正同也。”余曰:“如照余之计划五日内即可围攻西安,则余乃安全,虽危亦无所惧,宜告京中诸同志,勿为余之生死有所顾虑以误国家之大计。”子文颌首者再,止余勿多言,即与余握手告别,余乃高声语之曰:“尔切勿再来,且切嘱余妻无论如何勿来陕。”一面以手示意,暗示中央应从速进兵。子文强慰余曰:“后日当再来陕视兄。”余再以手示意令勿再来。子文言:“余来无妨,彼等对余之意尚不恶也。”既出,忽复入,重言曰:“余后日必再来视兄。”余知其不忍遽离,念生离死别,人生所悲,况余自分已决心牺牲,此时诀别之情绪,兼以托妻托孤之遗意,百感交集,真不堪回忆矣。今日张来见时,余询以:“前次遣书,既未交黄仁霖带去,今置于何处?”张答:“他日若委员长安全返京,自当亲交夫人,如果不讳,亦必亲交夫人,决不有失。”言次显有恫吓之意。是晚,张又来,言彼须离开此一二日,询以何往,彼言:“前方已开战,杀伤甚多,此间推余到前方指挥,去一二日当再回此。”察其语气,似欲探余对其所言是否惊恐也者。余泰然置之,彼乃无言而去。
十二月二十二日 今日终日盼望飞机声与炮声能早入余耳。以观昨晚张来见时神色仓皇之情状,知叛军必惨败,中央军进展必极速也。不料待至午后,竟寂无所闻,而余妻忽于下午四时乘飞机到西安,乍见惊讶,如在婪寐。余日前切嘱子文劝妻万不可来西安,不意其竟冒万险而入此虎穴,感动悲咽不可言状。妻见余强作欢颜,而余则更增忧虑。盖旬日以来,对自身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而今后更须顾虑余妻之安危。余妻智勇慈爱,平时已信其必能为党国效忠,且与余同心互勉,誓为总理之主义奋斗到底,期其有成,何忍任其牺牲于危城中乎?今日清晨,偶翻旧约,得某章有“耶和华今要作一件新事,即以女子护卫男子”云云。午后余妻果至,事若巧合,然余妻冒险相从,非受宗教素养极深者,不可能也。妻告余以外间种种情况,谓今日同来者有蒋鼎文、戴笠、端纳、子文等四人。并劝余应先设法脱离此间,再言其他。余告之曰:“吾妻爱国明义,应知今日一切,须以国家为重,此来相从患难亦为公而非为私,如他人或有以非义之言托为转劝者,必严词拒之,余决不能在此有签允任何条件之事。如余签一字,则余即为违法而有负革命之大义与国民之付托,且更无离此之希望。则离此亦虽生犹死也。”妻急慰余曰:“君千万勿虑,君所言者余知之已审,君之素志,更所深知,余重视国家甚于吾夫,重视君之人格,甚于君之生命,余决不强君有违背素愿之举。然余来则君有共患难同生死之人,君亦可以自慰也。”余妻并为余言:“侍从人员及侍卫官在华清池殉难者,有组长蒋孝先,秘书肖乃华,区队长毛裕礼,侍卫官蒋瑞昌,及汤根良,张华,洪家荣等诸人,而竺培基及施文彪二人受伤甚重,其余尚待调查。”念诸人以身殉职,均不愧余平日之教诲。然变起仓皇,忠良同殉,殊为之凄惨不止,而肖生乃华以文职人员,抗贼不屈而死,为尤可悲也。
十二月二十三日 与余妻研究此次事变之结局,觉西安诸人心理上确已动摇,不复如前之坚持,但余决不存丝毫侥幸之心,盖唯以至不变者,驭天下之至变,而后可以俯仰无愧,夷险一致,且为战胜艰危唯一之途径也。妻欲余述总理在广州蒙难之经过。余为追述之,妻谓余曰:“昔日总理蒙难,尚有君间关相从于永丰舰中,相共朝夕,今安从更得此人?”余告之曰:“此无足异,情势互不相同,来此均失自由,即赴难亦何益,且余知同志与门人中急难之情,无间遐迩,非不欲来也。余虽无赴难之友生,而君数千里外冒险来此,夫妻共生死,岂不比师生同患难更可宝贵乎?”是日,子文与张杨等人会谈,约半日,对于送余回京,众意尚未一致,夜,子文来言,谓:“当无如何重大之困难,决当做到不附任何条件,而脱离此间,誓竭全力图之耳。”
十二月二十四日 西安诸人中,对昨与子文所谈,忽有提异议者,声明中央军未撤退潼关以前,决仍留余在西安,子文甚不怿,余坦然置之,不以为意,以本不作脱险之想,亦无安危得失之念存于此心也。旋彼方所谓“西北委员会”中激烈分子又提出七条件嘱子文转达,子文决然退还之。谓:“此何能示蒋先生?”已而张汉卿果出而调停,谓“不能再弄手段,否则张某将独行其是。”遂又将所谓条件者自动撤回。一日之间变化数起,至夜间,又闻杨虎城坚决不主张送余回京,与张争执几决裂,究不知其真相如何。
十二月二十五日 晨,子文来言:“张汉卿决心送委员长回京,唯格于杨虎城之反对,不能公开出城,以西安内外多杨虎城部队,且城门皆由杨部派兵守卫故也。张意拟先送夫人与端纳出城,先上飞机,对外扬言夫人回京调解,委见长仍留陕缓行,然后使委员长化装到张之部队,再设法登机起飞。”未几,张亦以此言达余妻,速余妻即行,谓“迟则无及,城中两方军队万一冲突,将累及夫人,张某之罪戾益深矣。”余妻即直告张曰:“余如怕危险,惜生命,亦决不来此,既来此,则委员长一刻不离此,余亦不离此一步,余决与委员长同生死,共起居,而且委员长之性格,亦决不肯化装潜行也。”张闻此语,深有所感,即允为设法。至午,子文来言,虎城意已稍动,但尚未决定。下午二时子文复来告:“预为准备,今日大约可以动身离陕矣。”旋张亦来言:“虎城已完全同意,飞机已备,可即出城。”余命约虎城来见,半小时后,张与虎城同来,余命二人在余床前对坐,而恳切训示之,训话毕,问张杨之意如何,尚有他语乎?彼二人皆唯唯而退。余乃整衣起行,到机场已四时余矣。临发时张坚请同行,余再三阻之,谓:“尔行则东北军将无人统率,且此时到中央亦不便。”张谓:“一切已嘱托虎城代理,且手令所部遵照矣。”遂登机起飞,五时二十分抵洛阳,夜宿军官分校。
十二月二十六日 九时四十五分由洛阳起飞,十二时二十分抵南京,下机后见林主席及中央诸同志均迎于机场。向主席鞠躬致谢,并向诸人答礼。登车入城,见夹道民众欢迎甚盛,中心悚惭无已。回忆半月来此身在颠沛忧患之中,虽幸不辱革命之人格,无忝于总理教训,然党国忧危,元气耗损,溯源祸变,皆由余督教无方,防范不密之所致,疚愧之深,实非笔墨所能形容。幸赖中枢主持得宜,党政军各方同志与全国国民同心一德,于国家纲纪,则维护必严,对个人安全,尤关切备至,卒能消弭变局,巩固国基,使震惊世界之危机,得以安全渡过。余以自分殉国之身,乃得重莅首都,洵有隔世之感。对同志同胞之垂爱,与林主席及中央诸同志之焦劳顾念,私衷感激,直将与此生相终始。今后唯有益自惕励,倍矢忠贞以期报答于万一而已。
西安事变资料选辑/西北大学历史系中国现代史教研室,西安地质学院中共党史组,八路军西安办事处纪念馆合编.—内部出版,197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