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井观天——访清泉旧居
郭冠英
“山居幽处境,
旧雨引心寒;
辗转眠不得,
枕上泪难干。”
——1947年10月,张学良致张严佛诗。
“龙走了,水就来了。”荆捷三,山东人,在清泉如此说。
“当然,这是这里人附会的,我1959年退伍后来这里做工,张学良在57年走的,63年涨的大水。”
63年?我还在高中,来葛乐礼台风,新竹东大路人抱粗的大树连根拔起,头前溪一望无际,铁桥冲走了好几段。
“大水是晚上四点来的,有几丈高,像黄河一样,清泉原来的村落全不见了,我们当时有二百户平地人,全逃到现在住的山腰上。”荆捷三说。
我们站在现在清泉大桥的桥头,张学良过去住的房子就在这里,现在已全无踪影了,桥下的头前溪非常湍急,大概现在是雨季的关系。两山之间有两座吊桥,面对高山,下横流水,足有四五十丈高。我上去走了一趟,很窄,只容一人擦身而过,现在它已成了危桥,标明不准通行,但山胞仍照行如常。
“张先生走了,这里也没人管,大水使得河流改道,后面的山全崩塌下来,地势较以前高了十几公尺,温泉也埋了,几年前才重新挖出。四十九年保密局的人也走了,你看到那个厕所,以前是福利社。张先生对这边人很好,许多人还记得他。”荆捷三继续说。
我看看这段群山谷地,再上去,是观雾、大霸尖山,再下去,是五峰、竹东,头前溪就从这流下去。小时候,就听人说竹东的深山中住着张学良,小学课本中的大坏蛋,他怎么还活着呢?长大后,懂事了,知道历史不是那样子的,张学良成了龙,井上成了神秘的地方,我常常幻想它是什么样子,一个洼地只有一个隧道外通?一处天险?我的一个好友在一二岁时光屁股在地板上爬的那个招待所是什么样子?现在才亲得一见。隧道仍在,又细又长,叫桃山隧道,一车多宽的路修得很好,沿路来树林参天,峰峦起伏,风景优美,与五十年前应没两样。现在是山区的雨季,到处可见瀑布急流,有的从路面流过,形成一片整齐的水簾,煞是美观。
在五峰派出所,看了身分证就准入山,我们说是来访张学良旧居的,警员说隔壁杂货店陈老板知道。走到隔壁,问陈老板:“你当年看过张学良吗?”
“看过?你看我这年纪,我当然看过。”陈老板看我一眼,比比,“大概有你那么高吧,来的时候,四小姐站那一边,四个宪兵前后跟着他,我们也不敢说什么,张先生与我们说什么宪兵后面就来问。”
“你们去找何发梅,他日据时代就做警察,他知道得较多,他刚当选代表。”
井上温泉原来是日警的招待所,张学良以抗日爱国闻,全国胜利后,他竟不得不待在这个日本人的建筑里,坐井观天,离东北几千里,心中自有无限感慨。他对来看他的张严佛说:“西安事变,为了制止内战,为了抗日,我没有错。我不该扣留委员长,判刑十年,无话可说,但十年期限已满,如今抗战胜利,日本都投降了,还把我关下去,这是什么法律?这样对待我,无论如何,是非法的,我心中不平。”
我记起前几天王铁汉老将军对我说的话:“1947年我到东北打共产党,出发前老总统与我吃点心,只有我、及另外曹、夏二位秘书。老总统说共产党闹到今天,都是张学良害的,他现在还不悔过,说共产党不对,中央剿共也不对,老总统谈到这里气得点心也放下了,说:“张学良多可恶,事变前他竟叫人给我照相。”
“怎么会照相呢?老将军说:“原来蒋指的是张带白凤翔来看他的事。白凤翔是东北军骑兵师长,士匪出身,富胆识,张为万无一失,找白来负责行动指挥。白说不识蒋,张就对蒋说要派白赴绥远抗日,请委员长召见,其实是认路识人,蒋对此‘照相’一直衔恨在心。”
老将军说:“老总统对我很好,我也直言,我说不放张回东北,中央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是如果因共产党说要放中央就不放,那反中了共产党的计了。老总统听了默然不语。”
老将军在我耳边说话时,我一直看着眼前他那充满着黑筋的老手,听到这话,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能如此直言,可敬。
老将军说:“事变后没放张是对的,西北局势复杂,放张回去更难控制,但是抗战起,胜利后,不放张就不对了。”
这时候,天上乌云密布,有了雨滴落下来,荆先生说,山区每到下午就要下大雨。我看到几个山胞来到桥底下,其中一人手上抓着一只黑鸡,要烤着吃,一不小心,鸡跑了,他们三四人就在河床边追打它。我觉得好笑,不一会抓到了,我问了其中一人,他说他的姨妈嫁给了看张特务队的熊仲青副官。我知道他们很多都娶了当地的山胞,这个人结结巴巴的讲张学良伟大、爱国。他的表达是混乱的,使我想起李大维口述的那篇文章,他们那时都只有四五岁,记得的张学良恐怕只是个影子而已。
当时来这里看张的只有莫德惠及张治中两人,张治中是来台湾度假,彭孟缉是他学生,要去看张,彭不敢答应,张治中说一切责任他负,彭才勉强同意。张治中回忆说:“1947年12月30日清晨,我带着我的妻子、女儿一家人搭火车到新竹,再改乘汽车去看张汉卿。汉卿住的地方叫井上温泉,距新竹约有两小时汽车的行程。公路在山谷中蜿蜒而上,风景别具一格。刚走不远,就遇到一个宪兵分驻所,有几个宪兵走出来盘问,经放行后,不久汽车就在一个木桥旁边停下,司机说:到了。我们下车走过大木桥,上了一个小坡,就见到一个大木牌,上书‘井上温泉’四个大字。再上一级石级便是张汉卿住处。”
张治中同张一同吃了午饭,对张说,国内总要和平的,国共终要恢复和谈的,国共和谈成功之日,即他恢复自由之时。张听了很高兴,并赠一首诗给张治中:
“总府远来义气深,
山居何敢动嘉宾;
不堪酒贱酬知己,
唯有清茗对此心。”
张治中回忆说:“我们那次谈话,一直谈到下午四时。临别时,他送我到汽车旁,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放,沉痛地说:‘我在这里,除你以外,没有人来看过我,我对你实在万分感激!我们这一分别,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见面?’说到这里,我们两人不禁相对黯然,几乎泪下,我当时心里真是难过得很。我回到南京后,即去见蒋,报告看望张汉卿的情况,并转达他向蒋提出的两点请求(即自由和独居)。蒋听了马上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 只‘啊,啊’地哼了几声,对张汉卿的请求不置一辞,即用旁的话岔开。我看蒋的那种神气,也就不再追问下去。我只有再去找宋美龄,把张的话又向她说了一遍,宋当时第一句话就叹息着说:‘文白兄,我们对不起汉卿!’”
蒋对张治中看张之事极为不满,后下手谕,以后没经他准许,任何人不准见张。
张学良是在1946年11月被下令解送台湾的,房子是蒋叫陈仪找的,陈仪对张非常关切,吩咐特务队长刘乙光要把向阳的房子给张住,又来井上看了张二次。张说:“他是我父亲的朋友,我父亲向来敬重他的,我看他比较正派。”张学良那时同看管他的刘乙光处得非常不好,他对张严佛说:“老戴(戴笠)、老宋(宋子文)当初都对我说:委员长希望你休息几年,闭门修养,研究学问,派刘乙光是保护你的,为了你的安全,不得不如此,你尽可以在屋里看书,也可以到外面去散步、打球、游泳、钓鱼,刘乙光不得限制你。我相信老戴他们的话,不应该是骗我的。但十多年来,刘乙光就把我张学良看作江洋大盗,惟恐我越狱逃跑,又怕我自杀,处处限制我,给我难堪,不管我受得了受不了,他要怎么干就怎么干,实在做得太过分了。”
张学良来台不久,就发生“二二八事件”,他说:“今年二月,台湾人闹事,刘乙光也紧张起来了,那几天,他恶狠狠地盯住了我,好像要把我吃下去,话都不和我说了。他指挥宪兵特务不分昼夜,加倍警戒,如临大敌,宪兵特务来回不停地在我屋子周围巡逻,并向室内窥伺动静。夜深了,我还听到刘乙光同他的部下时而嘈杂喧嚷,紧急集合,时而又蹑手蹑脚地窃窃传话。总而言之,是一种应付非常事件的可怕现象。就在这个时候,刘乙光的部下和宪兵方面有人偷偷告诉我说:刘乙光已经作好了准备,如果台湾事变闹到不可收拾的时候,为了防止我越狱逃跑和台湾人民把我劫走,他就采取紧急处置,把我和四小姐开枪打死,对上面报告则称台湾乱民前来劫狱所为。我实在不甘心,你不要以为我对你说鬼话,刘乙光的部下与宪兵有大部分人我都掌握得了,他们都会听我的话。那几天我老盘算,如果刘乙光真要对我下毒手,我是引颈就戮呢,还是我先下手把刘乙光杀了,或者同归于尽,这都是我所极不愿意的,我张学良就这样的下场吗?准备混乱中把我打死?幸而台湾事变几天就平息了,否则,真难说我今天还能够同你在这里见面。”
据参与“二二八事件”的吴克泰回忆,他们确实想去救张学良,且曾去探测地形,后看难攻且事变迅速结束而作罢。
当时桃山隧道封闭,对外音讯断绝,张学良及特务队吃了五天的番薯,到第九天,山下军队才来联系。
事件后,保密局曾打算把张再解回江西,地方都找好,东西也打包了,但由于大陆局势也乱,就作罢,否则张也必遭杨虎城同样的命运。
大陆局势逆转时,熊副官看到张在长廊藤椅上看报,听到他发出一声哼的冷笑。
就这样,张学良活了下来,活着走出了这片山洼,重回人世,与他相爱相守的人结了婚,快乐的活到今天,就如童话一样。他终于找到了真神,那个安排这一切的上帝。
出了五峰,下到竹东,大雨没有了,河床豁然开朗,正是胡适最喜引的杨万里诗的景象:
“万山不许一溪奔,
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
堂堂溪水出前村。”
在车中,袋子里的石头沙沙作响,这是我从温泉口边的河床捡来的,要带回去做纪念,看着这些片页岩,我想起这些话:
“菩萨是泥塑的,
围墙是土堆的,
石头再坚硬,
也会被风化,
只有活在人心中,
才能得永生。”
[附记]
由于联合报刊出了“做寿”之文,NHK的人找到我,要我带他们去采访圆山寿宴,后来他们想去井上,请我同行,乃成此文。
张严佛原是邓文仪下的秘书,邓垮了拨交给戴笠,在军统局资历甚高。他是北师大毕业,学问不错,故戴也派他来与张接触。张学良对他印象不错,后张对他发的牢骚据熊仲青说他并未向毛人凤报告。因他与毛不合,只是告诉刘乙光应注意手下的人,以免他们与张走得太近。刘就怀疑其中的蒋、萧两位组员因请示买菜与张亲近,就把他们调回情报局监管。一年多后队上缺人,熊仲青建议还是调他们回来,蒋友芳副官就一直随侍至今。
张学良在台湾/郭冠英著.-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