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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张伯伯的信

郭冠英


  汉公阁下尊鉴:
  听到李总下午邀您做圣诞家庭礼拜,晚上蒋夫人请您共度圣诞的好消息,我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您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忧的是我们将更难听到您的福音了。果真,中央社随即发表消息,说您“拥有实在的自由,不只生活上自由,心灵也自由。”
  是真的吗?对您怀着孺慕之情的我,如此苦苦追问,简直是不敬了,但是为明国家大义,为彰中华正气,我不得不问几个常识问题,请汉公念我等欲养之心,准予直言。
  自由,为什么对您那么重要?你是不是曾失去过?为什么?有罪?没有,有也特赦了;有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过,汉公,您错多矣,错大矣。
  首先,您错在不卖国,1926年,南方赤党“以俄为师”,武力北伐,先大帅坐镇北京,您奉命平乱讨赤,但却“念是同种,自相残杀,心中怏怏”,反在郑州前线向赤军示好。列强在上海干涉北伐,遭您谴责;日本人在济南制造惨案,您又以“增长内乱,以召外兵”相责,拒绝挟寇自重,结果使先大帅黯然出京,令“所冀中华国祚不自我而斩,共产赤化不自我而兴”之语成谶。汉公,您真不肖矣。
  先大帅临死有言勿对日人报复,您却不忍国难家仇之气,不听老成忠谋之言,毅然易帜,归顺南京致触日人之怒,而有九一八之变,是所谓“少年登科大不幸也”。
  东北地大物博,面积掩有中原之一半,人才鼎盛,兵强马壮,您却为了国家统一,自甘放弃正统,沦为地方政府,落入赤党(以当时东北眼光来看,国共皆赤党也)统战圈套,结果误东北、害父老,您错大矣。
  您的易帜,既非“势穷来归”,也非“变节起义”,史家说在三千年的国史上也是鲜有先例,我看,恐怕更是后无来者了。
  既得“一国两治”,理应闭关自守,戮力自强,奈何您竟为了反对内战,不忍见生灵涂炭,在口劝无效后,迫而出兵入关,平息蒋、汪、冯、阎的中原大战,因此被拖入内争的浑水。为了保存国家元气,您忘了郭松龄暴尸之谏,忘了先大帅入关之难,忘了杨字霆冤死之痛,又错大矣。
  如果您能让这批新军阀自相残杀,事后落井下石,坐收渔利,您何尝不能成就霸业,一统天下呢?
  您手握东北军,军种完整,实力强大,东北讲武堂、沈阳兵工厂皆为全国第一,为中国正统之军队,正应拥兵自重,消灭杂牌,奈何竟迷信军队国家化,在保定车中一席谈,居然放开兵权,自请摆脱;西安事变后不再三叮嘱部下,要他们时时刻刻以做为现代军人为念,如此,“开中国军界之创例”,实在是开时代之快车,又大错矣。
  为了消灭杂牌,中央可以“不抵抗”出卖东北,可以任卖命剿匪的东北两师被歼不补,反而以塞翁失马来洋洋自得。“敌乎?友乎?”汉公,您不审远近厚薄之辨,实在是迂也。
  您还错在相信“西方民主”,要国民党放弃一党专政,放弃武力统一,您支持爱国运动,爱护知识青年,过于同情他人,对失败者时生怜惜之心,您太早受到西方师友之薰陶,这些都错在“太早”了。
  您反对做袁世凯,不愿做石敬瑭,但您为何不做凯末尔呢?
  错、错、错,终于招来了九一八之锅,《大公报》如此评说:“学良继父帜,承父志,其操卫则大逊于乃翁,居历史事实积重难返之地域,乃以国仇家恨,着之颜色,形之文字,于是日本视张为不并立,而沈阳之变起矣。此由张氏壮年轻视天下事,不解乃翁所为委屈应付之苦心,而率以逞快一时之心理,事事予强敌以难堪,为国为家,招致巨祸。”
  然而,汉公,您真错了吗?不、不、不,从中国人的观点来看,您一点没错,您对、对、太对了。 日本人凭什么到咱中国领土来撒野?日天皇与您同庚,他能统治日本,您领导数省有何不可?1928年,在暴日气焰正盛时,您就对日本特使说那样的话,是多么的有骨气。唐德刚评说:
  “关于这点,我们读历史的,月旦人物,就要看当事人的动机,而作其‘诛心之论’了。学良当年既抗日又抗俄的干法,实在是一位少年气盛,忠肝义胆的民族英雄之所为,与当时那些私心自用,假抗敌之名,行投机之军阀、官僚、文人,实无法相比。”
  您的错,错在出污泥而不染也。
  1932年,汪精卫诬您“借抵抗之名,以事聚敛”。您在北京痛苦的对记者说您缺乏政治阅历,只知爱国,不计世道人情,致生许多困难;假如不因爱国,张氏父子无今日之结果,说着说着您流下了眼泪。我想,全东北人都在陪着您掉泪,他们或许气您迂,气您傻,但为了您那“不屈服,不卖国;不贪生,不怕死”的气节,他们愿意追随着您爱国,踏穿铁鞋,九死无悔。
  1934年初,您从国外回来,认为只有法西斯能救国,因此高唱拥护领袖,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但是不久您发现错了,您知道欲救亡图存,复兴民族,除抗日外,别无他途。您上电说:“良年来拥护统一,服从领袖,人纵有所不谅,我亦矢志不渝,固为份所当然,情不可已,亦以深仇未复,隐痛日甚,愧对逝者,愧对国人,所日夜隐忍希冀者,惟在举国一致之抗日耳。”可是您陈辞再三,蒋介石却置若罔闻。您最后沉痛的说:“伏思中华民国,非—人之国家,万不忍以一人而断送整个国家于万劫不复之地。”乃断然发动兵谏,对介公“保其安全,促其反省”。今天重读您在事变时所发的通电,所要求的八项主张,真感到其字字铿锵,义正词严,而公等爱国获罪,实在令人发指。
  但是,您又错了,您想得太多,您怕内战再起,您怕日寇乘危,您处处在顾全大局,但是为什么别人不怕呢?
  中国近代史中,事变又不是第一次,中山舰事变、汤山事变,那一件不是美其名曰“秉于革命责任之重大”?究其实,不过“每欲自私”耳。为什么只有您“毫无争夺个人权位之野心,始终未提金钱与权位问题”,“在中国政治发展史上,可谓空前未有”?为什么又是您在创例?为什么只有您一念纯洁?
  既然要干,就应坚持到底,宣布兵谏时,部将们就问您:“怕副司令有始无终,半途变挂。”您答说:“不是大家都在这里吗?以后一切事都交由大家决定就是了。”结果您竟又为着爱国,为着愚忠,辜负了您这批忠心的干部,不顾他们的劝告,丢下他们走了。
  最后我不能不触动您最深的隐痛了,那位受您牵累,陪您爱国的杨虎城。为了蒋介石离陕问题,您责他不应畏首畏尾,患失怕死,您言语急躁,几与他决裂,但他为您精诚所感,仍同至机场恭送。杨虎城后来却因此遭灭门之祸,真是伤天害理,惨绝人寰。在您幽禁的长久岁月里,您可能最不愿去想这件痛苦的事罢,否则您的心情怎能平静呢?是杨虎城怕死呢?还是您太天真了呢?
  即便他该死,那罪及妻孥,连两个八九岁酌稚子也不放过,这是那门子国法呢?
  汉公,我几乎要生气的对您说,您要对杨虎城忏悔;您要对那些为您死而无憾的部属朋友:黄显声、王以哲、杜重远、高崇民、阎宝航,以及您那可爱的四弟张学思忏悔,但您不能向蒋介石忏悔,我们绝不准。做为中国民族英雄,您不准向暴力屈服,谁都不能作贱您,您自己也不行,这件事上帝也不能干涉。
  您也不欠谁,您能活下来,活得比裕仁长,是奇迹,不是人为恩赐。想想看,您多少次差点死了:1941年在贵州的盲肠炎,1947年的二二八,以及事后若回到江西,您不都早成粪土了,上帝令您活了下来,因为苦难的中国需要您。
  讽刺的是,如果您活下来,留在大陆,也可能在文革中被整死了。
  在这点上,您的不自由似乎反“保护”了您。历史的吊诡,真难说也。
  您活着,就是人间有主的见证,您不能遁世逃避。您有责任传播福音,为历史补白,您也有责任回到东北,以慰父老的仰望。您听得见吗?“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流亡三部曲”的歌声重复听闻,您的流亡也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您记得吗?1936年在王曲军官训练团的那个晚上,在袍泽环伺,争请抗日之下,您流泪对他们说:“请大家相信我。我,张学良,国难家仇集于一身,和大家一样,我不会忘掉报仇雪耻,收复失地!请大家相信我。不要急,要做好思想准备,我一定能够领导各位走上抗日征途,披甲还乡重返家园。”结果呢?他们失望了,您对自己也失望了,您自身千方百计图谋抗日,而自己之血反而未得洒至中日战场上一点一滴。东北人过去在问:“我等背井离乡,随汝入关,心中所冀望者,有一日同归故土,到不得已时又舍弃我等而去,何等心肠?”今天,他们还在问,还等着您回去啊!
  白山黑水,念兹在兹,小人国虽美,又岂能断松花江之鲑回溯之愿呢?
  汉公,您爱看电影,您不正如“叛舰喋血记”中的那位大副,为着正义而被放逐,因着世间的惧怕、误解而船被火焚,退路截断。现在过了半个多世纪,恩怨已消,海阔天空,是您荣归故里的时候了。
  您曾说:“有良一口气在,为国家利益,为东北利益,如有可尽力之处,决不自弃。”现在,东北需要您,中国更需要您,您政治上的理想远见:“和平、民主、统一”,今天比过去任何时候都为中国人所了解;您人格的感召更有一言九鼎的力量。那个您有救命之恩的朋友,魔性正在消退,但要得到完全的救赎,还要等您一句话呢?十亿的中国人,不也盼着见您一面吗?问问您敬爱的四小姐,有什么比与十亿人分享好消息,使他们得到心灵上的自由更令主喜悦的呢?
  史家曾以“三位一体”赞您,如果在您的余生中能成为一个“宗教家”,将来在您阳明山畔的墓碑上刻着“四位一体”,那您的人间传奇才有最完美的结尾。
  您曾说,人活在世,贵有所建树。五十多年前,您被剥夺了这个机会,在您漫长的幽居岁月中,您冷眼看着国、共两党争斗,归去来兮,田园将芜,神爱世人,它留下了个园丁,现在是您复活的时候了。您不能只享有老莱子的自由,做为一个老兵,您的仗没有打完,您也不能消逝。
  汉公,我之所以一再犯颜苦谏,就是因为我太爱中国、太爱您之故。不信春风唤不回,不信少帅已不在人间,不信颠倒的历史扭不回,这种心情,与您在西安事变前并无二致啊!
  临书心痛,涕泪沾襟,北望大屯,不胜依依,虔请钧安,遥祝健康。
  1989年1月9日
  [附记]
  此文为我对张先生最崇拜时所写,所引皆有据,唯推论并不太对。全文今天看来有点肉麻,当时台湾报纸没有一家愿登,我送到美国的“华侨日报”去登了。
  

张学良在台湾/郭冠英著.-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