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杨虎城将军-杨将军将出国其夫人在沪遇险的情况
晁晓愚
一 南京办事处派人照料
一九三七年三月二十九日,杨虎城将军在杭州已决定赴欧美各国考察军事和政治。随后,我们南京办事处即着手向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和外交部等机关,交涉办理出国的各项手续和护照。
但在联系预定的随员中,因朱亚英(时在南京陆军大学上学,过去曾在三十八军孙蔚如部工作,通德语)起初答应随同出国,以后又提出疑难,犹豫不决。又几经南京和西安再三电报商榷,最后,改为樊雨农随行。
这时,大家对杨这次出国也有各种疑虑和不同看法。陈子坚说:主任(杨将军)对双十二运动的估价是:我们在军事上虽然失败;但在政治上仍是胜利,总算见义勇为的好事!这话当然有它一定的正确性。张汉卿在蒋答应了“八大主张”之后,亲送蒋返回南京。蒋介石不顾信义,判处张以十年的有期徒刑,*(左礻右虎)夺公权五年!以后在名义上虽予特赦;但事实上,张仍在奉化拘禁,不能得到自由。当时号称“三位一体”的张,既是如此;现在杨的出国,怎么还说成好事呢?李筱亭说:蒋对西安事变,认为是“危害国本,凌乱纲纪的妄行!”这在他写的《西安蒙难半月记》一书中和今年二月间所开“三中全会”上完全讲明了这些问题。所以,人家只准许他出国,肯定的也不是好事。其他人认为,蒋介石全不看双十二的动机是什么,他能生还南京,这是出乎他意料的一件大幸事!但他现在只为蒋孝先、杨镇亚、肖乃华、蒋瑞昌等特务之死哀悼!就丝毫没有想到这几个人之死,固然也是惨事,而打内战,动辄死人数以万计的那种凄惨为何如耶?
我们把这些看法告诉李志刚代表后,他说:“出国的事,业经主任和委员长(蒋)于三月二十九日在杭州当面研究决定了,旅费十万元。现在,咱们‘成事不说’,对主任出国不必多疑,赶快办理手续好了!”
四月底某日,南京办事处忽然接到周梵伯由西安寄来一件航空快信,内容大略是:“奉主任面谕,即函你处。因为谢先生(杨主任的爱人谢葆真)拟同拯中等三几人,日内即从北平(北京)径往上海,料理出国一切琐事,以便主任到沪后,就不至再为多延时日,希你处速派干员,先往上海照料,和预定安排居住的旅舍等问题。特此达知,并将办理情况,随时告知,以备转报为盼!”
办事处接到周秘书的航件后,即着运输科长张慎夫,即日赴沪,去给谢先生在上海选定旅舍。经几次函电商榷,最后决定了北四川路新亚酒店五楼大小房间,即电西安转达北平谢先生知照,径行前往。
二 谢葆真由平到沪
电报发出后,未经几天,谢先生即携她的孩子拯中与勤务兵张遇春等人乘平沪直达快车到了上海,即住在预定的新亚酒店。为了安全,在旅店登记为“孙”姓。
跟着,陕西省银行经理李维城也到上海,就住在新亚酒店中谢先生房间隔壁,以便每日照料方便和走访友朋。当时在上海的熟人,也不时地前往新亚,按房间号去找“孙”姓。至于办理其他手续,也从来未露出杨和谢的姓名关系。
在这期间,杨将军由陕飞沪的日期一再向后展延。原定五月六日,后又因他本人的身体不大舒服;加之五月下旬某日,他的幼儿拯人患病后,虽经中西医生诊治,医药无效而竟夭折!他因此受些刺激,精神欠佳,未能按时飞沪。
因杨将军飞沪没有确实日期,张科长这时又有军用物资,亟待装车,所以他就返回南京,交涉办理军运事宜。
张既返回南京后,上海方面仍需有人照料,我便准备前往。
三 我赴沪往视和送别
在这期间,西安、南京和其他各地前往上海送行的,人数一天比一天增多(我是驻南京办事处的主任,一九三二年曾在上海呆过一年)。当我去的这天,即在下关车站,又遇到于右任先生所派王陆一,焦易堂所派史新三,此外还有杨任天、冯华堂等人也到了上海。除王陆一有他经常来沪的固定住所外,其他几人由我招呼住在西藏路一品香饭店内。安排好他们,我就去新亚酒店看望谢先生。但我去后,谢同李等已出外,未在酒店;我便同张遇春谈了一会。下午我再去时,她们都在,大家交谈了在南京、西安方面最近所做的准备工作情况之后,我问李:“维城兄,是否需要我也搬住在这里招呼?”李答:“因为主任尚未到沪,这里有我,也没有什么事可办;你就不必再住这里了。”我说:“咱们住在一起,人多了热闹些!”李说:“现在咱们对外还保密着,没有露出真实姓名,所以外人还不知道这里住着杨将军的眷属。我觉得人多了反而不好!”谢说:“你和南京来沪的许多友人,既然已住在一品香,就暂且不要搬来;如果有事,再给你打招呼吧!”
缓后几天,西安的各界人士和乡亲们前来上海给杨主任送行的人数更多了,但杨主任因其他事故,又推迟行程,尚未到沪。
四 于公馆来的“副官”
有一天早晨约八、九点钟,我刚起床,李经理即由新亚给我打电话,他说:“请你来一下,有事需要面谈。”当我到新亚后,李说:“刚才发生一件令人吃惊和讨厌的事!”我急问:“什么事?”李说:“我早上到谢先生房间正谈话时,茶房进来对我转递于右任的一张名片,说‘于院长公馆来了一位副官要见。’我说‘请他进来。’茶房即将一位叫张庆善的副官招呼进屋,他进来后向我和谢先生一一鞠躬。当给谢先生鞠躬行礼时问:‘是杨太太吗?’谢先生即以小声回答:‘是的。’这时,那位张庆善副官就说:‘我是监察院的副官,名叫张庆善。今天早晨,院长公馆炖牛肉,大阿婆(于的老夫人)着我来请谢先生和少爷一同去吃肉,现在,请你收拾一下,公馆的汽车来了,在门口等着!’
“我听了他的话,即发生几个疑点:(一)于院长公馆既然准备炖牛肉请谢先生,为什么昨天晚上不事先来电话联系?(二)今天早上打电话也可以,为什么事先不通知,却派来一位副官?(三)副官来了怎么还这样的俗气,拿着院长的名片作证明呢?(四)这里酒店中备有新式汽车多辆,专供客人出入,很方便!为什么要派汽车专接呢?
“我就立时代替谢先生对那位副官说:‘好吧!请你先回去,谢先生稍事收拾一下,也就去了。’而那副官却说:‘我是不是在外边稍等一等,同太太一同去好些。’我说:‘那不必,这里的汽车也很方便,不要客气。’他看等不着,随即告辞退出,经我把他送到屋外后,即拨于院长公馆的电话,问明情况,方知并无此事。这才使我恍然大悟,知那家伙不是好人!即问茶房:‘刚才那位张副官呢?’茶房答:‘他已下楼去了。’我想我们这次来上海并未露出真姓名,这些人怎么会知道呢?不但知道的清楚,欺骗的手段也是那样的高明,你看多危险呀!”
上述情况,李一面对我说着,一面又把那张假于右任的名片交给我看,这张名片是仿宋字体铅印的。从这张名片上,怎能辨认出真伪呢!
李的话说完,谢也说:“刚才如果没有李经理在这里的话,恐怕就要闯下大乱子了!他真机警,我不能在这里再住了!咱们研究,另找妥善地方。”
我说:“维城兄的阅历丰富,经验很多。今天多亏他在这里招呼,使坏人无机可乘;不然的话,那真是危险万分了!”
李说:“我起初也仅仅是觉得他说的有些离奇,并没预料到那是坏人呀!现在谢先生她既不情愿在这里住;你来了,咱们研究一下,看哪里合适?”
我说:“咱同谢先生研究吧!现在主任来沪尚无确实日期……”
这时,我们深深地认识到,上海华洋杂处,坏人很多,绑匪拉票都是有计划有组织的。真是乌烟瘴气、黑暗污浊的鬼世界,没有好人立足的地方!对谢的安全问题,实觉可虑。李接着说:“主任即然还没有来这里的一定日期,咱们是不是离开这里,先回西安?”
谢说:“这个问题,我看虎城他也不能在西安再久待了。咱们回去往返……”我看她的意思是不肯匆忙返回西安。
我即问:“那么,南京呢?”
谢答:“虎城他最讨厌的就是南京!所以我也就不应再去了吧!”
李说:“咱们既然不愿远去,那么,咱们就在本市内,你看宋委员长(经济委员会的委员长是宋子文)和于院长他们这两个公馆中考虑一下,究竟哪家比较合适?咱们再决定和他联系好了。”
谢说:“在这两处,当然于家要比宋家熟悉的多了。”
最后,我们就决定由我去静安寺路静安别墅内和于公馆联系。当我去于寓晤见了大阿婆,说明来意后,她说:“葆真要想在咱这里憩两天,*(左口右外)还有什么说的呢?请她就和孩子都来,我老婆无任欢迎!”
经我把大阿婆的表示回复了以后,谢先生即于当天的十二点以前从新亚移居到静安别墅的于寓中了。
五 杨将军由陕飞沪
在谢葆真母子移居静安别墅于公馆以后,约有十多天,我收到西安来电,内容是:“……主任决定于感日(二十七)上午九时,乘欧亚班机飞沪。同行九人,请转告亲友们届时到龙华机场迎候!……但亦不宜扩大从事!务望注意,特此电知。……”
这天晚间,我又接到李代表从南京拍来的电报,大意和上电略同。李电说:“……顷奉主任来电,方悉感日上午乘欧亚班机,由陕起飞,过京不停,即行赴沪。预计下午三时,即可抵达龙华机场。希转知至亲良友,届时往迎!注意不宜扩大,其他各项,俟弟明晨到沪后,再行面谈。志刚叩号印。”我即把这两份电报内容分向诸友好传达,通知他们届时去机场迎候。
五月二十七日下午三时,杨将军和随行人员乘欧亚航空公司的班机,平安飞抵上海龙华机场降落。同行飞沪的人有邓宝珊、周梵伯、申明甫、贾文郁、亢心栽、于明江、樊雨农和白澈如等九人。遂下榻于法租界霞飞路祁齐路宋子文的公馆。谢先生也从于寓再迁于宋宅。在沪稍事休息和周旋了几天,于六月四日,又偕邓宝珊、宋子文和宋美龄乘美龄号波音式飞机,飞往牯岭再晤蒋介石,报告十七路军总部结束经过和辞行。九日仍乘原机飞返上海,仍住祁齐路宋子文公馆中。
李志刚代表已在南京外交部王宠惠处把出国护照领出了。这张护照上记明六人:杨将军、谢葆真、杨拯中、随员王麟阁、亢心栽和樊雨农等。亢通英文,樊通德语。
在杨将军由庐山牯岭飞返上海以后的这几天内,凡是前往送行的各地各界人士,包括军、政、商、学、工、农和宗教界等,人数愈来愈多。嗣后,他们都要求备宴为杨饯行,聊表寸衷!这种隆情盛谊,在当时使杨无法可却,只得顺从大家友好的意志。备宴有以个人名义的,也有以集体名义的,他们都要求款别时间居先,一时颇费筹思。究竟应把谁答应在前,而把谁迟居后呢?最后,只好大略排了一下,大概情况是这样的:六月二十二日是邵力子先生在乐乐居;二十三日是王晓籁在功德林;二十四日是杨虎在广东酒家;二十五日是杜月笙、张啸林在国际饭店;二十六日是黄金镛、虞洽卿在沪西四教堂;二十七日是吴铁城在漕河泾畔的绿荫草堂,即洗冠生的冠生园;二十八日上午是各地各界人士数百名在国际饭店十九层楼欢宴和照像;下午是于先生和刘守中在新亚酒店七层楼。大家热闹地把酒言欢,盛极一时。这时,因宋子文赴广东未归,曾电告其弟弟宋子安、宋子良,即在他们的私宅中作家宴。家宴也有好多次。上述宴会,由我作陪的也有好多次。
杨将军在上海,曾着陆军上将服装拍照成大半身像和便衣半身像,又把在国际饭店中各界欢送像,都加洗了许多张,分送给来沪送别的各位友好,作为留别纪念。这些留别纪念像,至今保存者为数也还不少吧!
在这次送别的各界人士中,原十七路军的高级将领如孙蔚如、冯钦哉二人虽未曾去沪欢送,而叛变杨已逾五年的马青苑,经过南京的友朋劝告,并经于大阿婆的规诫,这次竟能同往上海给杨送行。
杨临出国的这几天,对至亲友好的谈话中,也曾流露出了许多愤懑言词,不得抒诸心怀!如我曾听到他和友朋晤谈时,几次谈到“恩多怨深”呀!“愤激思奋”呀!因为我那时在上海也是以主人的身分出现,对于送往迎来,颇为忙碌异常,所以对杨将军和朋友们的谈话,未能作长时间有系统的静听,仅可断断续续的偶然一听罢了。他的话其中当然有暗示的某人和某件伤心事的存在,而是愤恚异常的!
在常住上海的人士中,这次仅未看见杨将军和徐朗西的往还,这必然也存在有什么矛盾吧!
六 黄浦江上依恋别离
六月二十九日上午七、八时,凡来到上海送行的同志朋友们,都已齐集到外滩黄浦江边码头,大约九时,杨将军和随行出国的人员、陪同送别人员都先后赶到轮船码头。这时,因为胡佛号远程轮船排水量大,而黄浦江中的水量过小,所以胡佛号不能靠近码头,即停泊江湾中心,须由小火轮载着客人们转送到轮船。上海名人张啸林先生着他的自备小火轮,专将大家一齐送上胡佛号。轮船起锚开船的时候到了,杨将军、谢先生等同送行者一一握手话别。当大家仍退上小火轮时,胡佛号上的彩色纸花,风吹飘扬于外滩江中和江边,杨将军等招手和大家热情依恋而离别出国了。
当胡佛号开动东行时,杨将军等人还站在船上和大家相望,直至船开行约有数里之遥,彼此已看不见时,张啸林先生的这艘小火轮才回靠江边码头,大家各自登岸。
此时,送别的同仁都有相同的感觉:杨将军从军多年,抱着救国的心情,现在放洋出国考察,他日归来时尚不知大好河山是怎样?客主们无限的惜别和怀旧心情,与他在离开西安时告别亲友的情景是一样的。
(一九六四年六月二十日)
回忆杨虎城将军/文史资料研究会编.—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