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口述身世实录//齐鲁晚报,2001.12.14
发动西安事变、改写中国现代史和中国人命运的张学良,身上充满了历史谜团。张学良1986年与本家晚辈的谈话录音,于12月6日首次被媒体披露,为我们揭开了谜团的一角。
编者按:为纪念“西安事变”65周年并纪念张学良将军,南方周末报独家披露张学良1986年与本家晚辈的一次谈话。谈话录音由张友坤先生整理,本报转载时删除了部分内容。 张学良这次自述,或因面对自家晚辈,道出了很多有价值的历史信息,相信能增加读者对张学良乃至中国历史的体认;出于对张学良先生的尊重,他所强调的基督教历史观,发表时予以保留,相信读者自会明辨。
出生时的异相和穷困
我一下生(方言:出生,时为1901年6月3日──编者注),就有很多怪事。你们看,我的脑盖上有道缝,你们摸出来了吗?(录音有停顿)我的脑盖有道缝,你们摸出来了吗?(答:摸出来了,摸出来了。这,这,摸出来了,这里是有道缝。) 本来人的脑盖骨有许多缝,不过你们的都长好了,我的没长好。保罗在圣经上说过一段话,人没出娘胎,上帝就造就了我。我可以这样说,我的下生啊,是我妈妈在大车上把我下生的。大车,懂不懂啊?(答:是木板车吧!)我们东北有三个马、五个马、六个马拉的大车。我妈正在逃难哪,她把我生在大马车上了。所以我是在□当□当行进中的车上下生的小孩,因此脑盖骨长不好。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这是上帝的安排。 我母亲在逃难中生完我,就病了,她没有奶水,我就没有奶吃。那我怎么活呢,所以我过去的身体很不好。曾经有个大夫说我身体很不好,很糟糕。我说,你大概说对了。我是靠喝高粱米汤活下来的,不是你们今天喝的白米汤。后来稍大一点,就由大人把煮熟的高粱米嚼碎喂我吃。我就是这么活下来的。那时我们家不是有钱人家,穷得了不得。我慢慢把这个穷给你们说清楚。当时给我雇了一个奶妈,后来我长大了,也一直养着她。奶妈是花了一块银圆雇的,(来的时候)都40多岁了,你想那奶水能好吗?(张学良笑)
爱国狂得张伯苓一言之力
我那时十六七岁,第一次出去听演讲,要是与张伯苓熟悉,我非跟他干起来不可! 接着我再给你们讲讲我大一点的事,就是念书。 那时我们东北,也就是东三省,叫日本欺侮得够戗。我十五六岁时,思想开始有了一些变化。我们那时候青年都爱国,我从小就是一个爱国狂啊。袁世凯与日本签订的二十一条,是一个亡国条约。因此我心里很不舒服。为什么不舒服?因为东三省要完蛋了,我们全中国要被小日本吞去了,我心里怎么能舒服呢? 当时奉天有个基督教青年会,张伯苓(曾任南开大学校长)到那里演讲(时在1916年──编者注)。演讲的题目是:《中国将来的希望有我》。这就打动了我的心。“中国将来的希望是什么?”我正为这一问题彷徨呢,我想去听听。 我那时十六七岁,第一次出去听演讲,要是与张伯苓熟悉,我非跟他干起来不可。年轻时我冲得很。他开场说:“简单地说,中国将来的希望有我。”我心想:哈哈!有你,你算什么东西?有你又怎么样?有你中国就不会亡?哈哈!当时我真想站起来问他:有你?你算什么东西? 他就慢慢地讲起来,说:人哪,一定不要灰心,你应该自己站起来说:“中国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应该负责中国的事。”他说:“大家都说中国有我,中国就有办法了。”哎,我一听,他是个好样的,说的话很有道理,首先是他给我以希望。从此,我跟奉天基督教青年会有了来往。 我就是从这时开始醒悟过来的。
爱人狂却学军杀人
我就跟你爷爷说:“这样吧,如果人家都干不了的事,那我也干不了,这也不算丢人;如果人家都干得了,而我干不了,那是我的事。” 本来我想学医,治病救人,以洗东亚病夫之辱。我是爱国狂,也是爱人狂。那时,奉天有个南满医学校,我对它是很熟很熟的,想去学医,你爷爷不支持,可是怪得很,他反对,也不说不让我去。你爷爷不让我去,我也没办法去呀。 当时我念英文,也想上美国去学医。我曾跟基督教青年会的普赖德说──他当时是基督教青年会的总干事,我跟他关系很好,到现在还想他:“我的志向是学医,想去美国。”他非常赞成。我说:“那我爸爸不让我去,我怎么办,我也没有那么多钱啊。”其实,那时到美国,70美元就可买一张三等舱的船票。我想借70美元,那还算多吗?于是他给我买了船票,我就准备逃走。 我学英文时认识一个人,叫陈英。这个人跟我关系很密切,是德国留学生,很能干,在奉天当过测量局局长和奉天测量学校校长。他跟我很好,是我的好朋友。在基督教青年会也是他教英文给我。他说:你来我车上睡觉,我教你化学。我多少懂点化学、数学,都是他教给的。 陈英这个人非常有意思,他劝我:“你这个人啊,傻乎乎的,干吗要与你爸爸闹别扭?你爸爸那么喜欢你,你多伤他老人家的心啊,你要是逃走了,他会多难过啊!你为什么不顺着他呢?”我说:“他让我当军人,我不干啊!我不愿学军,不愿干那玩艺儿。”他说:“你可以顺着他说,我愿学军。他同意了。你再说,我愿到美国学军,他肯定高兴。你到了美国,愿学啥就学啥,他管得着你啦?” 我说:“哎呀,你说得对!这个主意好!” 后来我明白了,我上了“贼船”。我当了军人,不仅使东北大变化,可以说还把中国的局势大变化了,把世界局势都大变化了。 自我简评 我做事向来是高深莫测,绝对不要人家知道。你们懂吗?看我脸在笑,可我要杀人,这才叫厉害。 这都是上帝的安排,这并不是我有什么特殊。是蒋夫人劝我信上帝的,我信基督教,就是受她的影响。你们想一想,难道那些死去的人都不如我吗? 我今年86岁了,我看见、经过的事可是太多了。我到过意大利,墨索里尼那个权威可了不得,他想得到他后来会挨枪子吗? 再回来说我自己,我28岁、29岁时就执掌大权,人家若写我的历史,我是东三省边防军司令长官。东北有个正东会,在湖北也有,广东也有,我一个人干两个,东北正东会我是主席,北平正东会我也是主席。这个时候我还兼着全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我统辖的部队,虽然不到百万,但有六七十万,山东、河北、山西的军队都归我指挥。 你想一想,我才29岁的年纪,我是一个超人吗?不是。我有那么大的能力吗?也不是。这决不是客气话,我好玩、好乐、好吃,可是呢,那些玩艺儿都在我的手里。那时中国三分之一的江山都在我的手里,要它变啥就变啥。所以,后来日本人非要把我干掉不可。
日本人为什么要发动“九一八事变”?
直接是对我,实质上是对着我们的国家。那时日本人宣传,不骂别人,专门骂我,把我骂得简直不是人了,给我造出很多的谣言,甚至造出假照片,恨透我了。那时我是东北的中心,我想把中国统一,想把国家搞富强,希望中国富强啊! 我小时候身体很坏,真没有想到我能活到现在。吃、喝、嫖、赌,我都干过。执政后,我还要对付日本人和杨宇霆。日本人想让我当东北王,不让我和南京政府合作。你爷爷死后,日本派林权助来给你爷爷吊孝。林当过日本驻中国公使,在日本地位很高,是元老重臣,了不得。你爷爷死了,我虽然心里非常难过,但还得笑脸招待他。林天天跟我谈,想让我当日本人的傀儡。我模棱两可对付他,不给他明确答复。他不要我与南京合作,要我给日本人当傀儡,那不行。对林权助,我佩服,他也佩服我。他在日本很有名,能说会道,简直能干极了。我对他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他的提议,我不能接受。在做好各种准备后,我突然下命令实行易帜,与南京政府分治合作。日本人也没办法。 我做事向来是高深莫测,绝对不要人家知道。你们懂吗?看我脸在笑,可我要杀人,这才叫厉害。日本把我当小孩子,想骗我,那不行。 当年蒋总统在西安也没有想到我会那样做。 今年我86岁了,才跟你们说这个话。 张友坤,中国社科院民族史所研究员,主要学术著作、论文有:《张学良年谱》(与人合着)、《张学良世纪风采》(画册)、《对张学良送蒋返宁的再认识》等,曾两度赴美,拜见张学良将军。 □ 文╱张友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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