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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家唐德刚回忆张学良//新闻午报,2007.07.29


  “少帅”原来任性冲动 。
  1990年,尚未完全恢复自由的张学良,派人找来历史学者唐德刚商量写传的事情,两人来来往往数次交谈,就成了这部书的主体内容。时年九十的“少帅”对自己短短的自由生涯作了一番颇有意味的回顾:我的事情是到36岁,以后就没有了;从21岁到36岁,这就是我的生命。本文摘选自唐德刚为《张学良口述历史》一书所作序,从中可看到一个更真实的“少帅”。
  他说,“他如是蒋,会把自己毙了”
  张学良将军是现代中国史(甚至是现代世界史)上,一个少有的是非人物,他的是非的焦点,便是他一手主导的西安事变。没西安事变,当今中国甚至整个今日世界的局势,可能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是之者会说他是反侵略的抗日英雄,千古功臣;非之者也会说他是不知敌我情势,搞政变误国的乱臣贼子。至于半是半非,乃至三七、二八开……今后千年的历史家,显然对他也不会有个一致的定论。
  最可笑的还是张将军自己,他对他自己所发动西安事变的是是非非的自我批评,也是是非不定的,虽然他在口头上还是一硬到底,说什么历史如走回头路的话,西安事变他还是要发动的。这是他亲口向我说的。但是他也认真地说,他如是蒋,他会把他自己枪毙了的。
  张公十分欣赏我的两部书
  在退休之后,正有心预备对张少帅及“西安事变”这段中国历史,考虑如何下笔之时,少帅这时也正在托人找我。首先他委托他的晚辈和助手王一方君来找我。一方不认识我,但是一方有个同学好友郭冠英,则是我在纽约认识的小老弟。一方乃改托郭君,到纽约来找我。这是1989年秋冬之交的事。
  紧急飞回台北之后,我按指定时间,乘电梯上到指定的层次,当我步出电梯时,便有一位身穿便衣,却又不像是饭店雇员的中年人阻止了我,说“本楼今天不开放”。我看一看手中的纸条,说:我是应约而来的嘛。
  “谁约你的?”他问。“一位张先生。”“您贵姓?”他又问。“姓唐。”我说。“您是唐德刚教授?”“是的。”我再回答。
  这人忽然露出和善的笑容,并说,“张先生正在等您呢。”
  说着,他便领我到单间的餐室,沙发上正坐着一老一少在谈话。那年长的戴着黑眼镜,和毛线小帽。那显然就是张将军。他站起来,脱下毛线帽,和我亲切地握手,连说“欢迎,欢迎”。
  我们谈了些题外之言后,张公便言归正传地告诉我说,他之所以特地约我来相会,是他曾看过我的两部书,十分欣赏。一部是《李宗仁回忆录》,他说他未见过李宗仁,但是他和“蒋”太熟了。你笔下所写,李宗仁所说的“蒋”,就是百分之百的“蒋”。张公连连夸奖我,“写得好,写得好”,并跷起他的大拇指。
  另一部书呢?原来那只是一篇短文讨论他自己的,叫做什么《三位一体的张学良将军》,他说写他的文章,他看得多了,“是你写得好。”好在何处呢?张公说,别人所写他和“老帅”(张作霖)的关系,只是父子而已,你说我们父子俩不只是父子而已,我们父子是不同的两代人……父亲是绿林出身的旧军阀;而我则是新式军校出身的青年将领……我们虽是骨肉父子,而作风和心理,都有极大的区别。“这一点,你讲得好,也讲对了。”他跷起大拇指来,连声称赞。
  “蒋发我脾气,我就把他抓起来”
  张公说,他也想写一部像“中英两文”的《李宗仁回忆录》那样的书,并希望我能考虑执笔,云云。他强调,他想写一部中英两文的《张学良回忆录》。
  但我第一天就发现,张学良比李宗仁“难缠”得多。因为他自以为是的个性,比李宗仁还要坚强十倍呢。
  张学良先生告我说,他的弱点是他一辈子未尝有过“上司”。“老帅不是你的上司吗?”我说。“他是我的父亲,父亲究竟与上司不同。”“蒋不是您的上司吗?”我问。“所以他发我脾气,我就把他抓起来呀。”他说着哈哈地大笑一阵。
  据张公告我,在西安事变爆发前数小时,他在西安召集了一个干部会议,宣布这项惊人的阴谋。大多数人都默默无言,只有于学忠和另一位高干发言。于说,“少帅,抓起来很容易,您考虑没有,以后怎么样放他呢?”张将军告我说:“我告诉于学忠,现在不能考虑到那许多!先把蒋抓起来再说!”
  “就是这么干起来的。”他认真地说,“别人都在胡说。”说后他又哈哈大笑。
  在我和张公直接接触之前,数十年来,我都认为,能干出西安事变这样大阴谋的人,一定是工于心计,老谋深算,谁知他竟是这样一个任性而冲动的人物。
  李宗仁比“少帅”谦虚多了
  在我和李宗仁将军工作之初,“李排长”曾向我大谈其天下国家大事,是如何如何演变起来的,我就劝他多谈谈“炒排骨”(当排长)的经验和故事,暂时少谈当时的天下国家大事,因为一个李排长当时能知道多少军国大事呢?
  这时李公心怀不服,我是可以察言观色的,后来李排长做了上将司令长官了,他又同我大谈其二战期间,英美对大战的政策是如何如何,因此我们对同盟国的政策,也应该如何如何。要我详细地记下来,我很客气地问他说:“德公呀,您这些国际情报,是哪里来的呢?”原来是在抗战中期,他以五战区司令长官身份,回重庆述职,参加中央纪念周,“听孙科说的”。
  我又问,“孙科的话就可以一言九鼎吗?”他信心开始动摇了。“我怕全部记下来,在将来的国际版上,会引起笑话呢。”
  李公若有所悟地看着我,连说,“抽掉,抽掉!”
  在和张学良说话时,我就想到李宗仁。只是李比张谦虚多了,毕竟是炒排骨出身的嘛,哪像张少帅,一离开军校就当上将官呢。
  张将军还说,信了基督教,他的整个生命也发生了变化,首先基督徒是不准有多妻制的,我得同我太太离婚,再和“现在太太”结婚。
  他又说,他夫人相信人世上任何事物,都是上帝安排好的,所以她极力反对写什么回忆录,但是张某自己的看法倒稍有不同。写回忆录只是替历史留下一点真实的故事,免得人家胡说罢了。“那就开个头嘛。”他说:“以后我们也可以跟李宗仁一样,找哥伦比亚大学……”
  他说这话,我知道他心里会在想,“写一部回忆录,我讲你写,有什么天大的了不起呢?”
  这是张学良先生第一次和我见面。我在大学课堂里谈了三四十年的张学良,这次才见到一个与我理想中完全不同的真的“张学良”。
  怕伤害蒋夫人,许多话不愿“直说”
  查阅了大量资料,我终于写出以第一人称的海城张氏的《关内源流》和《关外定居》的两篇草稿,送请少帅增减和更正。张公看了我的草稿之后,虽也不无赞词,但是他说他希望我做第一人称,他自己只做提供口述史料的“第三者”。“为什么呢?”我不免好奇地问他。他解释说,他不愿伤害蒋夫人,蒋夫人待他太好了,甚至救了他的命,因此有许多话,在蒋夫人还活着的时候,他不愿“直说”。
  身边既无书记,也缺少足够时间,我就到香港和大陆开会去了,回台时已耳目一新了。这时张公已获得了人身自由。当局为宣布此好消息,并要为他举行个九旬大寿的庆祝会,需要九十位“发起人”。张公把我的名字也放进去了。我为之大惊,问他能否将我的名字删掉。少帅九十高寿,在台湾纵列出个两百位发起人,也轮不到我。今日列名其中,会惹起宝岛政学两界不必要的反应。张公还笑我多心,连说不必顾虑。
  果然就在此时,台湾报纸登出了我为张公作传的惊人消息。北京的报纸,随之披露。接着,谣言传出,国民党秘书长宋楚瑜先生,也在查讯此事(后来宋兄还特地向我说明,他未尝过问)。此消息一经传出,张学良先生首先就慌了,他刚刚重获自由,难道又要回去?
  其实这都是“做贼心虚”的空紧张。据说那时的台湾当局,并无意要为难我们。返美之后,我把这故事告诉了哥大黎教授,黎君是个研究近代中国的专家,对张学良也极有兴趣。我告诉黎君,张学良不久可能来纽约访问,我将介绍他二人和一些相关学者见面,就照《李宗仁回忆录》的前例,找几位青年有为学者,担纲挑大梁,以期其成。
  纽约之会的阴错阳差
  果然不久,新获自由的张少帅,就驾临纽约。住在一位贝夫人家里。贝家地处纽约市内最繁华的五马路中段,和蒋宋美龄居处相去咫尺。张少帅坐了五十年的大牢,这次忽然飞到世界最繁华的大都市来,纽约华人社区为之轰动,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他自己多少也有点飘飘然。
  在一个小型宴会里,我向他说出,哥伦比亚大学亚洲学部,有意邀请他谈谈合作写传的事。张公闻之大为兴奋。他说他的一切交往全由贝夫人负责安排。为此我就通知贝夫人,约好了日期,并在敝寓邻近选择了一家最好的中餐馆。
  约期前三日,我就打电话提醒贝夫人一下,到期我会亲自开车来接。先到我家来一个闲谈的酒会,酒后再去餐馆用餐。谁知贝夫人竟然轻松地说:“汉公走了呀。”
  我说,“我们不是约好的吗?”“他等不及就走了嘛。”“走到哪儿去了?”我再问。“到Florida去了哎!”她说。“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不必要地再问一声。
  “他不回纽约了。”她说,“直接回台湾去。”
  这对我真是五雷贯顶。但是我对一位七十岁的老太太,和九十岁的先生的失信,抱怨又有何用呢?
  谁知事有意外,在大致一个月之后,一天我在纽约街头,忽然碰到一位早年的中国学生,现在纽约一家华人教堂做牧师。他正在找我,并说他要请我吃饭,因为张学良将军每个星期天,都在他的教堂做礼拜,他要约我同张见见面,因为他知道我对张有很大的兴趣。
  回来后,我便立刻向贝夫人打电话,问她为什么说不实之词。贝太太说,邀请少帅的人太多了,怕他身体吃不消,所以就借口辞掉一切应酬。我要求与汉公直接通话。张公拿起电话就说,“德刚,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嘛?我在等你邀请呢!”
  听到张公的抱怨,我真像汽车瘪了胎似的,大叹一口。最后我们再重新约过,在原餐馆,定了原样的酒席。
  九十岁老顽童一切都听夫人的传说中的张少帅,曾亲自开飞机,并曾带着位意大利籍的女友,在北平(北京)天空翱翔袜?又说他在西安事变前,在1936年夏某日,曾亲自开飞机去延安(或保安),与周恩来秘密会谈,奠定了共张之间的“联合阵线”,云云。大致都是类似的想象之词。
  风流少帅当年,身边真是姬妾成队,美女如云。要啥有啥,谁敢不听少帅的指挥?可是五十年之后,就只剩老太太,赵夫人一人了。如今饮食起居,安内攘外,一切都得听夫人的话了。“我有时发大脾气,我太太还是让我的。”汉公不免有时还在吹牛。“平时不发脾气呢?”我嬉皮笑脸地问他。“那当然都由太太做主。”汉公诚恳地说。
  这晚这个“张作霖的儿子”兴致特别好,在餐会上讲了许多有关男女关系的笑话。把个一向端庄肃穆的“袁世凯的孙子”和孙媳,都笑得前仰后合。张学良在纽约玩得昏天黑地之时,那孤零零一人,在三藩市含饴弄孙的赵夫人,便在华文报上和私人情报圈中,得到了张少帅返老还童的小报告。赵氏紧急电召无效之后,还得御驾亲征,才把个九十岁的老顽童,抓了回去。
  千不该,万不该,是张学良不该有张大嘴巴,他常常公开地说,什么赵夫人可敬,贝夫人可爱!更糟的是张学良这个国际驰名的大Playboy又口无遮拦,专门欢喜讲男女关系的笑话,甚至作了一首打油诗,挂在口边,嘲笑自己什么“自古英雄皆好色,若不好色非英雄。我虽不是英雄汉,却也好色似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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