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X年X月X日，在城里住的烦腻，携弱妻幼女，告假往商洛龙驹寨拜友。夜里住在寨东山湾下的村子。时已下了几日暴雨，偶而晴空，一觉醒来，见月亮出得满圆，悄悄临窗照着，正想这月儿出得奇怪，却听见一种轰轰闷音。沉沉的，又有一些清脆韵律，恰似老驴曳动一合石磨，有磨石声，也有驴铃声。一时疑惑不解，未能入睡，翻身走出门来，见村里的柿树，红叶尽落，满村巷铺了一层。去后院寻朋友打问，他却也已起来，曰：龙潭瀑布。
这便又使我奇了，我走过多少名山大川，见过的瀑布全不是这般儿声响，便忍不住要去看看。朋友说瀑布就在村后山中，并不甚远。由他向导我就去了。村后就是湾里，一道白水淌下来，却悄然无声，柔弱弱的，像一位寂寞的寡妇，使人添了几分悲凄。知这水闹时的喧嚣，静时平和，又是同别处不一样了。步行一里，路逼仄起来，是凿在崖畔的，上载危岩，下临河谷，蛇行而上。树影落在上面，款款浮动。恍惚路移而恐于举步。正踟蹰间，脸上有了感觉，凉湿湿的。我惊恐道：又下雨了?朋友已经前去，立在一块石头上叫着：“到了！那是瀑布水沫。”
果然，石崖走过，看见前面一色白茫，上接月空，漠漠不见源头，下注深谷，蒙蒙亦不辨终底。月下看不见那水气的五光十色，也不见飞腾的霓虹彩环，满世界只是一个乳白色的谜！朋友说，这便是龙潭了。潭底渊博，下有无数支立的磐玉，形成洞穴，水注下去，嗡嗡轰轰的声响中就有了锵音，夜静可传十余里地呢。我听得出奇，欲要下潭亲眼儿看看，又恐深处危险。朋友竟牵我从瀑布旁的石梯而上了，说：咱们去荡舟好了。
山上还有舟荡，这更使我奇了。随那百十多层石梯上去，又到了一处山坡。山坡上满是老柏，奇形怪状，俨然是一山人物，繁枝如慈母的，怒虬如强盗的，挺拔如伟岸丈夫的，弯曲如阿谀小人的……。从柏林中穿过，正感叹这无言无声的芸芸人间，方觉自己转在一片淼淼水边上了。原来在瀑布石台上，两岸窄窄的黑崖间，矗起了一座水泥大坝，将水蓄成一个偌大的水库，暴雨涨溢，翻过滚水坝梁，难怪瀑布那么壮观。它的源头竟是如此大一个深湖了！
“你知道吗?”朋友一直向我提问，侃侃夸耀着这潭水。“这里有一个神话故事呢，传说当年楚军入秦，潭中出现一匹龙驹马，项羽得了，这便是乌骓。”
噢，天下闻名的乌骓，原来出于这里?古人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里瀑布比别处神奇，原因如此了!我站在坝顶，尽力往下看去，却什么也看不出来。想：难道这潭中只出了一个乌骓，是否能再跃出一个?是潭里已无龙无驹了，还是少了知马伯乐不再显世呢?
朋友早跑近水边，解了树根系着的小舟，在那里叫我了。我走下去，这舟长不满三尺，宽不足尺五，两人进去，一前一后恰身而坐，但觉四面空洞，月光水影，不可一辨。桨起舟动，奇无声响，一时万籁静寂，月在水中走呢，还是舟在湖上移，我自己却早已不知身到了何处，欲成仙超尘而去了。
舟到湖心，骤然起了山风，库区是几道沟岔，风从备沟扫水，在湖面纠缠，方向不可捉摸。霎时水兴浪涌，满湖星斗碎玉烂银一般。我们一时骇然，奋力撑划，不能掌握。舟在水中巅簸旋转。正艰难，偶尔看见左前边有一小石岛，我们拚命儿向那里靠，几欲靠近，几次又冲脱。我大惊失色，害怕一时失了平衡，葬身水底；又怕舟撞石块，摔个粉碎，只叫苦今晚要吃亏了。朋友一个努力跃身，当地—声，将手中的桨勾住了石岛上的一个石坎，小舟剧烈的一个颤抖，悠悠靠近了。
我们慌忙跳上小岛，待要系那舟时，舟已飘然而去，没了踪影，小岛四面是一片空白。小岛并不见大，十米方圆，我们相依相偎。一身湿水，被风一吹，冻得嗦嗦价抖，听满湖啸嚣，如千军万马厮杀战场。我身骨儿都吓得软了，只念叨这水库竟还有这么一个救生岛，可这么四面水围，如何下场呢?朋友安慰我，说这本是南坡半崖伸出的一个石嘴，平日并不见水，暴雨起洪，水位高了，才淹成这个模样，就让我呆着，他去南边探那石嘴脊梁了。
我瓷眼儿呆着，便见小岛的尖端儿上，孤孤地长着一株枣刺，已经无枣无叶，黝黑的，铁条似的枝条，千百万次地在风中倒伏，响着锵啷啷的铜的声音，但又千百万次的直起身来，终未断去。我不觉惊异起它来，觉得草木坚强，人却可怜，一时又觉惊悟：这么一个小岛上，孤孤长它一株，是专意儿给我以灵魂，给我以力量来的吗?
朋友探路过来，说石嘴脊梁上水很浅，但高低窄陡，需得小心。慢慢涉水上了南岸，欲想从原路返回，已经不可能了，朋友就扶我攀援南山坡，从那边的小路上绕道回去了。
返回家里，妻女还在酣睡，我便再没去就寐，愈想愈奇，捻亮灯就记下这次夜游，写毕,天并未明,妻女依然还在昏睡中。
出处： 《丹凤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