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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俑艺术与社会生活

齐东方

                                                 
  唐陵石刻、佛教造像多被作为唐代雕塑艺术的代表写进各种教科书式的论著中。这一评价有很大的缺陷,陵前雕刻尽管精美,毕竟是礼仪性的标志。佛教造像属宗教内容,作品多受局限。相比之下,墓葬出土的俑类数量众多、种类丰富,不仅是唐代的艺术精品,更能反映唐代雕塑的整体风貌。这些俑的组合、演变特征还涉及许多更为复杂深刻的社会问题。
  一 唐人对俑的认识
  许多错误的论断影响着人们对唐代雕塑的认识。如在人物形象中以胖为美被认为是唐代的审美情趣,这多少有些误读了唐人的品味,事实上以清瘦为特点的唐俑普遍,尤其是唐初,修长类型几乎是全部陶俑的特色。至于说体态丰腴的杨贵妃受到唐玄宗的赞赏,因此影响了唐人对美的追求的说法更无根据,因为早在杨贵妃尚未出世前,丰腴的女俑已经充斥了女性塑像中。还有人根据出土的载乐骆驼,推导出那是长安街头的景象,事实上目前仅发现两件三彩载乐骆驼俑,一个上面五人,一个八人,从驼背的面积和骆驼负重来看,现实生活中无法出现,连杂技表演也不可能,只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艺术作品。这些误读的根本原因在于美术史研究和鉴赏中习惯于用一些所谓“典型的”、有“代表性的”的作品,来概括某一时代的美术特色,当以田野发掘为基础的考古学出现后,可以在年代排序、类型归纳、区域划分的基础上,来重新审视唐代雕塑艺术作品。
  无论是把俑作为美术史研究对象或作为今日艺术创作的借鉴参考,部需要对唐俑有基本的认识,那就是年代的判断及其象征意义的考订。换句话说那些唐俑是什么时候制造的,象征的身份是什么。此外,俑放在什么人的墓葬中,为什么放置,数量组合如何也十分重要。唐俑艺术价值和社会意义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才可以讨论。
  唐人自己是如何看待俑呢? 《旧唐书·舆服志》载:“太极元年左司郎中唐绍上疏曰:……孔子曰:明器者,备物而不可用,以刍灵者善,为俑者不仁。传曰:俑者,谓有面目机发,似于生人也”[1]。这是中国古老的观念,也是唐人对俑的理解。这里明确了两层含义:一、俑是坟墓中陪葬用的偶人,属于专为死者准备的随葬品,没有或很少展示的功能。二、俑的塑造按现实生活中的人来制作,很大程度地再现了当时的生活风貌。文献中又载:“文武官及庶人丧葬,三品以上明器九十事,四神十二时在内”[2]。“甄官令掌供琢石、陶土之事……凡砖瓦之作,甄缶之器,大小高下,各有程准。凡丧葬,则供其明器之属……当圹、当野,祖明、地轴,诞马偶人其高各一尺。其余音声队与童仆之属,威仪服玩,各视生之品秩,所有以瓦木为之,其长率七寸”[3]。丧葬中提到“四神十二时”、“音声队”、“童仆”,所指的就是墓葬中的俑类。这些随葬俑不是单个的个体,有一定的组合关系,代表着不同的身份,主要是用陶土制造,泥、竹、木、石、纸俑发现较少。主要类别分作四神十二时、音声队和童仆,大体可对应为现代考古学上避邪厌胜俑、仪仗俑和家内俑的分类。
  二 四神十二时与音声队、童仆
  唐代俑群组合虽然依时代早晚和被葬者地位有所不同,但主要表现在数量的多少和某些种类的有无上。从较长的时段上看,主要种类比较固定,组合也十分规范。其中避邪厌胜俑、仪仗俑和家内仆侍俑三类,无论墓葬大小,都是较长时间内稳定出现的随葬品。避邪厌胜俑,即镇墓兽、镇墓武士、十二生肖、铁猪、铁牛和一些怪兽。仪仗俑包括各种骑马俑、出行守卫俑,还有牛车及御夫俑、马和马夫、骆驼和驼夫。家内仆侍俑是体现家居生活的各类男女立俑、乐舞俑等。
  避邪厌胜俑通常被称作镇墓俑,每座墓葬中一般是四件组合[4],放在墓门内或甬道中。两件是兽形,一个人面,一个兽面。两件为武士,或称为天王,身着复杂的铠甲,不同于其他俑中的一般军士,有时根据服饰不同被分别叫做武士和文官。
  前引《唐六典》说到的“四神”,与传统的表示方位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四神或四灵不同,分别叫做“当圹、当野、祖明、地轴”。王去非早在1956年就已经指出“四神”就是墓葬中的两件镇墓兽和两件镇墓武士[5]。1986年河南巩义市康店镇砖厂唐墓出土两件镇墓兽,一件兽面者背部墨书清晰的“祖明”二字[6],证明了这一推断。墓志中也曾有“设田横之歌,列当圹之器”的描述[7]。四神的造型硕大,有别于其他俑类,最大的与真人相仿。由于表现的是“神”,在墓葬随葬品中十分突出,镇墓兽面目狰狞,武士威风凛凛。
  十二生肖8世纪中叶后更为流行,在墓中位置固定,摆放清楚,通常是在墓壁设专门的小龛中。偃师杏园唐开元二十六年(738)李景由墓、天宝九载(750)郑琇墓中都有发现[8]。
  怪兽俑造型怪异,也被叫做厌胜俑、神煞俑等,有人面兽、双头蛇身兽、人面鱼、人面鸟身兽等,一般放在墓室前部。在长江中游和黄河以北、河套以东及辽宁朝阳地区最流行,应是一种地方性葬俗,一直流行到五代、宋。徐苹芳依据《大汉原陵秘葬经》考证其中几种分别称为墓龙、仪鱼、观风鸟等[9]。
  铁猪、铁牛多放在墓门附近。开元年间集贤学士徐坚欲葬其妻,问兆域之制于宰相张说,张说引僧泓之言对云:“墓欲深而狭。深者取其幽,狭者取其固。平地之下一丈二尺为土界……土龙六年而一暴,水龙十二年而一暴。当其隧者,神道不安……铸铁为牛豕之状像,可以御二龙”[10]。张说又特别指出“僧泓之说如此,皆前贤所未达也”。显然是新的现象和习俗,考古发现也果然多在中晚唐墓中。
  镇墓俑的内容已经规范化,样式却因时代早晚略有差别。7世纪中叶以前,镇墓兽带矮底座,身体稍直,面目相对和善。镇墓武士多头戴圆顶兜鍪,身着明光甲,手持盾,造型比较呆板,服饰简单。7世纪后期到8世纪初,镇墓兽底座升高,身体挺胸,面目略凶狠,鬃毛高而复杂。无镇墓武士手持盾牌的,兜鍪多为尖顶另加装饰,铠甲复杂逼真。整体威武神化,很多脚踏兽、鬼、牛等。有的武士戴鹖冠,鹖的整体饰于冠上,鹖冠比较高大,冠后有包叶。也有的只在冠两侧的包叶上画出鸟翼。鹖是一种凶猛的鸟,武士头冠插鹖羽表示威武。8世纪中期以后,镇墓兽有的为站立状,有的手执一条蛇。镇墓武士鹖冠的样式虽保留,但鹖鸟代之以卷草、云朵联珠等纹样,镇墓兽和镇墓武士面目凶恶,但制作开始简化。晚唐墓中以铁牛、铁猪代替了原来的镇墓兽和武士。
  “音声队”属于目前考古报告中的仪仗俑。晋到唐初,有身份地位的人正式出行多乘坐牛车[11],故墓葬随葬品常常以牛车为中心,前后排列着各种骑马俑、出行守卫俑、牛车及御夫俑、马和马夫、骆驼和驼夫。除了牛车还有鞍鞯装饰齐备的马。牛车和鞍鞯装饰齐备的马象征着墓主人出行时乘坐的用具,牛车之后或两边站立的俑多为军士,通常成批成组出现,手中原来执物,出土时腐烂,但在手中留有执物的孔洞。大型墓葬中还有男、女骑马俑,以及马、骆驼、马夫、驼夫,有的报告定名为狩猎的也应是仪仗俑类。仪仗俑类在大型墓葬中放置在墓道两侧的壁龛内,稍小的墓放置在墓室前部。
  童仆即考古报告中的家内仆侍俑,包括体现家居生活的各类男女立俑、乐舞俑。多置于墓室后部或棺床附近。这类俑一般拱手而立,尤以女性为多。乐舞俑姿态多变。
  女俑的时代变化最明显。7世纪中叶以前,即唐高祖到唐高宗前期,女俑的造型身材修长,人体比例较适当。面部清秀、消瘦,身着简单上衣和长裙,裙上常饰以条纹。窄狭的胡服也较多见,贴体显出身材特征。女俑头部发髻挽起,较高,样式很多。7世纪后期到8世纪初,即唐高宗后期至睿宗时期。女俑服饰开始宽大,显得身材丰颐。发式多高髻,种类更多。8世纪中期以后,及唐玄宗以后。人物造型变胖,面目神态生动,唐玄宗开元时期的丰满,天宝时略显臃肿。8世纪中期还有不少半身俑或称胸俑出现,这类俑的头胸以下可能原来是用木质材料制作,已经腐朽。总之,唐初闲雅而潇洒、盛唐丰丽而浪漫、再晚些舒展而放纵。但无论是朴素文雅还是丰满华丽,总体风貌的一致性却是十分鲜明的,那就是无不蕴含着健康爽朗的气质。
  唐玄宗艺术气质浓厚,喜爱“资质丰艳,善歌舞”类型的女人,公元745年选立的杨贵妃,就是这类美女,虽然以胖为美并非源于杨贵妃获宠或宫廷风尚,但唐玄宗喜好的确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社会风尚中抛弃了不免有些拘谨和呆板修长、清秀造型,制作时的手法明快、洗练,人物的塑造丰满圆润,强调捕捉瞬间的面目神态,雕塑出富于变化的形体。
  唐代用俑随葬是礼仪制度和丧葬习俗的体现,制度规定着等级差别、尊贵卑贱,习俗传达出社会观念、现实生活。唐代普通人的丧葬只能私自准备俑类,品官丧葬由官府供给,满足不了需要时也能从店铺中购买,这些俑有的来自民间作坊[12]。丧葬用品的官作与民作的状况,决定了俑有极大的统一性,俑群组合与造型特征的转变,展现出阶段性变化和时代风尚。因此在唐代历史中,俑的造型手法和艺术风格并不完全相同。8世纪中叶以后家内生活俑群取代军事气氛浓厚的仪仗,十二生肖的流行,晚唐墓中的铁牛、铁猪,代替了原来的镇墓兽和武士,完全失去了凶猛可怖、气宇轩昂的气势,使随葬器物趋向于世俗化、大众化。
  三 骏马、骆驼、胡人与情趣创作
  俑本来是指偶人,但目前考古报告习惯上把一些禽兽类也叫俑。唐代劲健肥壮的骏马和昂扬坚毅的骆驼,以及与之紧密相关的胡人俑,作为社会生活的缩影连同它们的审美意义,也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
  自汉代以来,中原王朝就对西域良马抱以极大的兴趣,不仅派遣使者用重金购买交换,也不惜用武力获取。唐代除延续这一状况之外,又大力养殖马匹,开元年间与突厥“每岁赉缣帛数十万匹就市戎马,以助军旅,且为监牧之种,由是国马益壮”[13]。前来中国定居的胡人,有不少人对牧业精通,宁夏固原发现了粟特人墓地,这些人有的就是中央官府牧场的牧马官员[14]。“秦、汉以来,唐马最盛”[15]。唐代动物明器中马也显示出特殊的地位,数量上独占鳖头。唐人爱马与军功、地位、生活相联系。墓葬内那些外表鞍饰披戴齐全的马,可能就是文献记载的“诞马”,象征主人的坐骑。唐马在艺术形象上粗壮高大,用各种造型、颜色和饰件来表现人们特殊的情感,创作中带有理想主义色彩。即便是普通的马匹也追求俊美华丽,有的俯首静立,有的引颈嘶鸣,有的举足待发,有的安步徐行。
  骆驼是克服沙漠戈壁艰难困苦的重要交通和运载工具,在古代中西交通繁荣的唐代,对骆驼极力塑造也达到顶峰,唐墓随葬品中的骆驼突出的特点是驮载丝绸、悬挂山羊、野雉、兔子、水壶等,可以看作是“丝绸之路”的象征。马和“骆驼载货”经常与“胡人”搭配出现。胡人俑的相貌特征大致是深眼、突鹰勾鼻、大胡须、高颧骨、卷发或披发,装束上有带尖顶帽、折沿高顶帽、平顶帽,穿翻领衣、左衽衣、窄袖衣等,外貌和服饰于东方人的形象相距甚大,各种胡人又意在表现他们分属不同的族属或来自不同的地区。参考文献记载,这些胡人应该是回鹘、波斯、粟特、大食、东罗马、南亚、甚至非洲人等等。但很难确切考定加以区分。胡人俑绝大多数是男性,金乡县主墓出土的一批女俑中[16],有相貌奇丽,略有“深目高鼻”甚至妖冶的面容,恰如李白诗中“胡姬貌如花,当炉笑春风”[17]的形象,比拟为来自异域在长安酒肆中给人带来欢乐的“胡姬”应该不成问题。这些男女胡人也是文化的传播者,极大地影响了唐代人的生活。
  女性的行为和装束打扮常常敏感地反映着社会深层的变化,墓葬中的女俑传递出许多社会变化的信息。女性骑马击球,是其他时代不可想象的事物。这种马球运动源于波斯,经丝绸之路传入中国后,由于皇帝和贵族们的提倡,在唐朝风靡一时,那些头上露出发髻、穿着带有女式花纹紧身窄袖衣服的女子,英武而不失温婉。《旧唐书·舆服志》记载,开元初女性“露髻驰骋,或有著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内外,斯一惯矣”[18]。新奇而大胆的女子骑马击球是社会风尚的改变,暗示出唐代妇女享受的社交权利和行动自由。文献记载虢国夫人甚至公然与国舅杨国忠连辔并骑,挥鞭策马,以为谐谑。传世画家张萱所作《虢国夫人游春图》,表现了虢国夫人与众仕女策马游春的情景。
  敢于追求美的唐代妇女所受束缚较少,女扮男装也成了唐代女俑中的一大特色。女扮男装在汉魏传统的褒衣博带式装束中找不到渊源,也很难在唐代以外找到例证。所谓男装很多情况下穿的是胡服。妇女蹬靴,头戴幞头的男性装束,有着猎奇和追赶时髦的心理,然而这种充满活力之美的干练、俊俏,健康的外形,容易被开放的唐朝人接受,用陶俑来反复塑造,应是当时人们抒发性情、寄托心志的反映。
  崇尚意趣的美学追求,是唐代文人意识和时代精神的艺术体现,也不局限在男女俑或某类动物的塑造上,俑类的整体都体现着这一时代的特色。歌舞表演、杂技戏弄乃至生活小景也纳入了唐俑的表现之中。西安郑仁泰墓、洛阳岑夫人墓都出土过成组的歌舞俑[19],应该是官宦之家日常生活的侧影[20]。歌舞俑及歌舞壁画多次在唐代贵族墓中发现,除此之外情趣的创作也用俑来塑造。吐鲁番阿斯塔那206号张雄及妻合葬墓出现舞乐戏弄俑,舞乐戏弄俑高约5厘米,小巧精致。与唐罗隐在《木偶人》中云“雕木为戏,丹*(左丹右蒦)之,衣服之”[21]的记载相合。唐代丧葬中用傀儡表演歌舞是流行的习俗,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十三“世人死者有作伎乐,名为乐丧”[22]。杜佑《通典·散乐》卷一四六“作偶人以戏,善歌舞,本丧家乐也”[23]。丧葬用的傀儡,不仅象征死人在另一个世界享乐,也要在送葬时进行表演大肆炫耀。
  唐戏弄是歌舞杂技外的一种戏剧性表演,其内部有分类和科目,鲜于庭诲墓戏弄俑,被考证为戏弄中的参军戏,参军戏有两个固定角色,一为参军,一为苍鹘,皆穿绿衣,表演时注重表情,鲜于庭诲墓出土的这两件面目表情生动的绿衣俑与此正合[24]。这类戏弄俑的塑造未必直接与丧葬制度有关,可能表现的是现实生活,因此还在西枣园唐墓、插秧村唐墓、十里铺唐墓都有出土。西安南郊唐墓出土的三彩杂技俑[25],力士头顶6个童子做惊险动作,而最上面的童子竟然做出高空撒尿状,完全是一种情趣的描写。西安唐金乡县主墓出土8件杂技俑,表演内容比较明确的有倒立、戴竿、戏弄和侏儒说唱。戴竿俑还曾在新疆阿斯塔那武周时期的336号墓出土。吐鲁番阿斯塔那出土泥彩绘厨事活动俑,有擀面、推磨,制饼、舂米、烧饭等[26]。西安地区还出土了包裹婴儿、童子洗澡俑类[27],唐代丰富多彩的生活都在俑中加以表现。
  四 “真若烟雾”的服装与“深失礼容”的样式
  服饰由于要穿在身上展示于公众之中,因此影响面最广。古代的穿着打扮至少可以包括四个方面的含义:首先是等级的标志;其次是道德修养的象征;第三是社会经济发展的反映;最后是社会时尚的变化。
  中国历代都有《衣服令》颁行,把服饰作为一种制度推行。唐代白居易《琵琶行》中有“江州司马青衫湿”的诗句,其实就是这种服饰制度的反映。唐代规定官员的服装三品以上紫、五品以上绯、六品七品绿、八品九品青。颜色的确定以散官品位为准,当时白居易担任的“江州司马”是从五品下的职事官,散官是从九品下的“将仕郎”,所以尽管他是“江州司马”,但“青衫”也与他的地位相合。白居易晚年还有首《故衫》诗:“暗淡绯衫称老身”,感叹早年做官时的情景,提到的绯衫是指自己当年的朝服。服装颜色由制度规定出来,必然深入人心,以至在语言中用“青衫”象征低级的官员,“白衣”代表平民百姓。
  服装也是文明的标志,道德修养的象征。如同现代有“远看穿戴近敬才”的俗语一样,服装给人以第一印象。“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穿着打扮被看作是人们礼仪教养的外部展示。唐代的日用瓷器上,书写着“衣裳不如法,人前满面修(羞)”的文字[28],提醒人们时时注意自己的仪表。
  服装的多样和美丽要以手工业的发展为基础,也是社会经济发展的标志。唐代官府织物的作坊按品种有精细的分工,生产出各种产品,为多姿多彩的服装提供了丰富的原料和多种选择。唐初壁画中女性多穿条纹裙,与当时织物的幅宽较窄、色彩单纯有关,条纹裙是为了追求美观把多种颜色的布帛间隔地拼接后出来的效果[29]。盛唐以后织造技术进步,用大朵花纹、多彩晕色的织物来直接做裙,故壁画、陶俑中的条纹裙也逐渐消失。唐诗中有形容女性服装的词句如“举之若无”、“真若烟雾”等。如果不能生产出纱、罗等轻薄、纤细的产品,当然不会出现那种服装的效果和诗人的感觉。
  对美的追求是人类的本能,女性常常是审美时尚的引导者和展示者,快速地反映着社会服装潮流的变化。唐初人们喜爱窄狭的服装或许有两个原因,一是六朝艺术中“丰肌秀骨”的传统得到了继承,另一个是来自异域胡服的冲击。如女俑中流行的半臂装束,是一种短袖上衣,这本是对传统的背离,发展到盛唐,不穿半臂却显得不随俗。8世纪后肥阔的长裙流行,首都长安春天的郊外,身着艳丽彩裙的妇女春游赏花时,大家随地而坐,解下红裙子挂在四周,被叫做“裙幄”。奇装异服只有得到当时人们的基本认可才能流行。
  女性服装的变化中最有趣的是幂离、帏帽、胡帽的更替。幂离是在帽下垂布帛将全身遮蔽。帷帽为下垂布帛到颈。胡帽不垂布帛。最初由遮掩全身防止窥视转变靓妆露面时,受到了唐高宗的严厉斥责,视为“过为轻率,深失礼容”的轻佻之举[30]。但这种服装新潮流并没有因为皇帝反对而改变,在相隔60年后的唐玄宗时期,不仅诏令认可,还进一步要求妇人“皆著胡帽,靓妆露面,无复障蔽”[31],鼓励妇女靓妆露面。
  女俑的体态由修长清秀到雍容丰满,相貌由全身障蔽到靓妆露面,服装由窄狭贴身到坦胸露肌的动态变化过程,不是某些艺术家的独特的创作,而是一种时代风尚的变化,有宏观的社会背景为依托,因此艺术审美的变化远不如社会意义重要。唐代世风的改变,也有西方文化的影响,一反传统出现对人体美的关注,应该来自西方艺术。古希腊艺术认为理想女性的特征是高耸的乳房和丰满的臀部,荷马史诗中称为“高系腰带”的女性,塑造的形象是束腰很高,突出优美的身体特征,这一传统后来波及到整个西亚和中亚人物形象塑造。相比之下,中国古代造型艺术中缺乏人体线条之美的追求,唐朝丝绸之路通畅,西方各国和各民族的人大量来到内地,着装奇特的胡人、胡姬带来了异域的审美倾向,对西方审美观念的吸收和融合,在女性俑类上得到完美地结合。创新后的唐代妇女形象,没有西方女性艺术的妩媚妖娆,却突出了东方式的柔媚多情。更为重要的是对妇女着低胸露肌的服装非但没人指责,相反在唐诗中可见到“长留白雪照胸前”“粉胸半掩疑暗雪”的赞美,透露出当时开放的生活和创作者赞美的意味,这当然是社会风尚、观念的深层变化。
  作为时代缩影和对艺术追求的唐代女俑塑造,虽然可以看到不同人物的区分,但并不注重身份的认定。中国古代表示奴婢类的女性像,汉代以卑微的形象出现,宋代则用谦恭的形象表现。而在唐代即便是劳役俑、侍奉俑,也常常是面带笑容,轻松活泼,只是作为生活中的人物,有意淡化奴婢的身份,构拟的情景意在反映妇女生活。汉代女俑缺少人情味和亲切感,宋代的“小家碧玉”也过于严肃庄重。唐代女俑即便是高傲冷漠,也用美感代替了威严,用仪貌端丽的造型,传神的姿势体态,传递出从容自信和柔媚多情式的美感追求。不仅女俑,唐代俑的整体上健康的外形、充满朝气是塑造时的总体特征。
  注释:
  [1]刘昫:《旧唐书》卷四五《舆服志》。中华书局,1975,页1958。
  [2]王溥:《唐会要》卷三十八《葬》。中华书局,1992,页695。
  [3]张九龄等:《唐六典》卷二十三《将作监》。中华书局,1992,页597。
  [4]个别墓葬出土六件、八件甚至十件,如西安南郊唐墓、节愍太子墓(西安市文物保护研究所:《西安南郊唐墓(M31)发掘简报》,《文物》2004年1期。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富平县文物管理委员会:《唐节愍太子墓发掘报告》科学出版社,2004年),但不是普遍现象。
  [5]王去非:《四神、巾子、高髻》,《考古通迅》1956年5期。
  [6]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国古代镇墓神物》。文物出版社,2004,页181。
  [7]陕西省考古所:《西安东郊唐苏思朂墓清理简报》,《考古》1960年1期。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三辑,三秦出版社,1996,页79。
  [8]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偃师杏园唐墓》,科学出版社,2001。
  [9]徐苹芳:《唐宋墓葬中的“明器神煞”与“墓仪”制度——读<大汉原陵秘葬经>札记》,《中国历史考古学论丛》,允晨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其中“观风鸟”在南方地区隋代就有发现,如安徽合肥杏花村五里岗隋开皇六年墓出土人面鸟身俑,其形象与南朝画像砖中的“千秋万岁”相似。(安徽省展览馆、博物馆;《合肥西郊隋墓》,《考古》1976年2期。河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队:《邓县彩色画像砖墓》,文物出版社,1958年)。
  [10]刘肃:《大唐新语》卷十三《纪异》。中华书局,1984,页195。
  [11]房玄龄等:《晋书》卷二十五《舆服志》载:“古之贵者不乘牛车,汉武帝推恩之末,诸侯寡弱。贫者至乘牛车,其后稍见贵之。自灵、献以来,天子至士庶遂以为常乘,至尊出朝堂举哀乘之”。中华书局,1996,页765。
  [12]《李娃传》记述了长安城专卖凶器的店铺,而且店铺间比较物品的优劣,围观者数万。见《太平广记》卷四百八十四引《异闻集》,中华书局,1981年,页3988。北京大学1975年在长安西市调查时发现过陶俑。见宿白:《隋唐长安城和洛阳城》,《考古》1978年6期。
  [13]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一三开元十五年条。中华书局,1982,页6779。
  [14]罗丰:《固原南郊隋唐基地》。文物出版社,1996。
  [15]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五十《兵志》。中华书局,1986,页1338。
  [16]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所王自立、孙福喜:《唐金乡县主墓》。文物出版社,2002。
  [17]曹寅等:《全唐诗》第三函第五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页411。
  [18]《旧唐书》卷二十四《舆服志》。页1957。
  [19]陕西省博物馆、礼泉县文教局唐墓发掘组:《唐郑仁泰墓发掘简报》,《文物》1972年7期。310国道孟津考古队:《洛阳孟津西山头唐墓》,《文物》1992年3期。刘海旺:《孟津唐岑夫人墓墓志及伎乐俑研究》,《华夏考古》1993年2期。
  [20]《唐会要》卷三十四《杂录》载:神龙二年“九月,敕三品以上,听有女乐一部。五品以上,女乐不过三人。皆不得有锺謦”。页628。
  [21]董皓等:《全唐文》卷八百九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页4148。
  [22]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三《尸穸》。中华书局,1981,页123。
  [23]杜佑:《通典》卷一四六《乐六·散乐》。岳麓书社,1995,页1966。
  [24]田进:《唐戏弄俑》,《文物》1959年8期。
  [25]西安市文物保护研究所:《西安南郊唐墓(M31)发掘简报》,《文物》2004年1期。
  [26]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新疆文物民族》图119、120,文物出版社,1975。
  [27]陕西省博物馆:《隋唐文化》。学林出版社,1990,页118、119。
  [28]长沙窑课题组:《长沙窑》。紫禁城出版社,1996。
  [29]孙机:《唐代妇女的服装与化妆》,《中国古代舆服论丛》。文物出版社,1993。
  [30]《旧唐书》卷四十五《舆服志》。页1957。
  [31]《旧唐书》卷四十五《舆服志》。页1957。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考古系)
  

乾陵文化研究(一)/樊英峰主编.--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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