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和亲看玄宗朝唐与东夷的关系
王兰兰
有唐一代,公主和亲七个民族:吐谷浑、吐蕃、突骑施、奚、契丹、回纥、宁远,共16位公主。主要发生在唐初、盛唐、中唐,分别为:太宗时两公主,和亲吐谷浑、吐蕃;中宗时一位公主和亲吐蕃;玄宗时,9位公主和亲突骑施、奚、契丹、宁远;肃宗、代宗、德宗、宪宗时,四位公主和亲回纥,四帝时各有一公主出降。从人数看,玄宗朝和亲公主超过唐和亲公主总数之半;从和亲方向看,玄宗朝和亲公主9人中7人入奚、契丹,其中入奚3位公主,入契丹4位公主,占玄宗期和亲公主的7/9,近80%,占压倒性多数。由此可见,玄宗时,主要和亲对象转为奚、契丹,这说明在唐朝传统的西北边患之外,又增添了新的东北边患。开元十三年(725),突厥默啜小杀对唐使袁振抱怨:“奚与契丹,旧是突厥之奴,亦尚唐家公主,突厥前后请结和亲,独不蒙许,何也?”[1]无他,势弱耳。这又是玄宗重视与奚、契丹关系及奚、契丹实力强大的一个反证。下面具体展开叙述玄宗朝与奚、契丹和亲状况,以证明上述观点。
一
奚族源出东胡,为鲜卑后裔之—。“风俗并于突厥,每随逐水草,以畜牧为业,迁徙无常”[2]。开元三年(715)奚族酋长李大辅请降,玄宗封之为饶乐郡王,拜左金吾卫员外大将军、饶乐都督,李大辅又求和亲,四年十二月,许之以固安公主,次年二月,公主入奚[3]。
开元八年(720),李大辅介入契丹内乱,战死,弟鲁苏嗣立袭爵,妻其兄嫂。后因固安公主与其嫡母不和,玄宗令其离婚,以东光公主代[4]。
开元十九年(731),奚酋李诗率部落五千帐降,拜左羽林大将军,归义州都督。后其子延宠与契丹共反,被幽州刺史张守珪围困。不久,李延宠降,拜饶乐都督、怀信王,天宝四载,以宜芳公主妻之[5]。
契丹,居于西拉木伦河、老哈河之间,辽河上游,东邻高丽,西接奚国,南至营州(今辽宁朝阳),北迄室韦,风俗与突厥大体相同[6]。开元三年(715),契丹首领李失活内附,被封为松漠郡王,拜左金吾卫大将军兼松漠府都督。五年,以永乐公主妻之[7]。
六年,可突于杀李失活,立郁于为主,遣使请罪,玄宗依之。十年,郁于请婚,玄宗封之为松漠郡王,拜左金吾卫大将军兼静析军经略大使,以燕郡公主妻之[8]。
郁于死,弟吐于立,与可突于有隙,可突于立李邵固为主,吐于与公主离开契丹。十四年,玄宗拜邵固为左羽林大将军,徙封广化郡王,妻以东华公主[9]。
可突于来朝,不为时相李元紘所礼,三年后,可突于杀邵固,挟怨反唐,与奚、契丹共反,后败。天宝四载,契丹大酋长李延宠降唐,拜松漠都督,封崇顺王,妻以静乐公主[10]。
有唐一代,和亲公主的身份,可分为真公主与假公主两大类,真公主又分皇女、皇妹两类。肃宗次女宁国公主是第一个和蕃的皇帝亲生女儿,于乾元元年(758)归降回鹘[11],那是出于对回鹘助平安史之乱的回报。对回鹘,于德宗贞元三年(787)、宪宗元和十五年(820),唐又两次嫁真公主:德宗第八女[12]、穆宗五妹[13]。除此外,唐和亲公主均非真公主。假公主也分四类情况:宗室亲王女、宗室近亲女、宗室外甥女及功臣女。假公主中前两类虽身份不如真公主高贵,但均为李姓,宗室外甥女则虽与李唐皇室有姻亲关系,但非李姓。而嫁与奚、契丹的7位公主均属此类情况,且无一例外均是在玄宗时承担了和亲使命。玄宗为何要嫁异姓女而非李姓皇室或宗室女和蕃于奚、契丹呢?有两点解释:一,从上文的和亲过程,我们看到唐与奚、契丹是有战有和的,唐尚处于主动地位,奚、契丹的反叛均以失败告终。在其降附后,唐以公主妻之,因其当时相比西北吐蕃而言,还不是唐朝最大的威胁,故以地位较低的公主和蕃奚、契丹。其次,从奚、契丹的降而复叛、不断扰边看,其实力也并不弱,且处于不断增强的态势,面对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的日渐强大的东北夷族,玄宗不得不多次嫁公主以安边,岂能将自己心爱的皇女远嫁,甚至连宗室李姓女也不愿外嫁,只以异姓宗室外甥女和蕃,只要做到一种形式,完成一个过程,或者说只是为了不给对方造成寻衅的口实。而且,对于处在发展上升期、日益难以驾驭的异族而言,即使将皇女下降也是无济于事的,那又何必选身份高贵的公主呢?事实也证明,当时,奚、契丹的实力也的确强大到足以撕破和亲这层温情脉脉的面纱的地步;同时,二族往往同时反叛,实力更增。天宝四载(745)九月,奚族怀信王李延宠、契丹崇顺王李怀贞分别杀宜芳公主、静乐公主而反唐,真是无“信”亦不“顺”也。
二
以上是我们通过玄宗朝与奚、契丹和亲的史实分析而得出的对其实力的一些推测,下面,再从方镇的设置方面加以佐证。
奚、契丹始见于《魏书》,五代、宋时实力达到鼎盛,故其由来在《魏书》卷100《契丹传》、《库莫奚传》,《旧唐书》卷199下,《新唐书》卷219,《旧五代史》卷137《契丹传》《奚传》,《辽史》卷63《世表》里,都有记载,二者均源出东胡,异种同类。武周万岁通天年中,契丹叛,奚亦臣属突厥。两国(奚、契丹)常为表里,号曰“两蕃”[14]。可见,武周时,奚、契丹已成为严重边患。任何新生事物、新生力量都有其产生发展壮大的过程,从武周始兴的奚、契丹至五代、宋达到鼎盛,那么到玄宗朝时,他们应正处于上升曲线的某一点上。武则天690年称帝,玄宗712年登基,经过二十余年的发展,东北边患已不容小视。玄宗在位时间长,经先天两年、开元二十九年的统治,至天宝初,东北边患已如箭在弦上,蓄势待发,故有天宝四载奚、契丹杀两公主反唐之事。即就是说,从武周万岁通天至天宝初已逾五十年,奚、契丹实力迅速发展壮大,士卒骁勇善战,安禄山反叛时,“养同罗、奚、契丹降者8000余人,谓之曳落河”[15]。《安禄山事迹》卷上言其“以一当百”。这使得唐朝边境形势也由唐初重点防御西北发展为东西两线,同时吃紧,如696年武则天甚至“制天下系囚及庶士家奴骁勇者,官偿其直,发以击契丹”,可谓已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此制既显示了奚、契丹武力的强大,也暴露了唐府兵制下军事抗衡能力的下降。
与此同时,西南的南诏也开始加入到威胁唐朝的行列中来了,传统府兵制已无能为力,分身乏术,为解决边患问题,并提高战斗力,自玄宗朝始设藩镇。《新唐书》卷64《方镇表一》言:“高祖、太宗之制,兵列府以居外,将列卫以居内,有事则将以征伐,事已各解而去。兵者,将之事也,使得以用,而不得以有之。及其晚也,土地之广,人民之众,城池之固,器甲之利,举而予之。何虑于其始也深,而易于其后也忽,如此之异载?岂其弊有渐,驯而致之,势有不得已而然哉?……”这段话点出了玄宗改府兵制而设方镇的苦衷,乃不得已而为之也。
下面,从诸方镇的设置与调整中,我们试探寻玄宗朝的重点边患地区。
开元九年(721)设朔方节度使[16];景云二年(711),以北都长史领持节和戎、大武等诸军州节度使[7];开元元年(713)设幽州防御大使,次年置幽州节度,诸州军管内经略、镇守大使,又在天宝元年改为范阳节度使[18];景云元年置河西节度使,开元五年设陇右节度,六年设安西、剑南节度使[19]。唐玄宗时节度使共有九个,此外还有一个岭南五府经略使。我在这里选取的是设置后变动较多的,而这种变化,往往说明这一地区较重要或局势不稳定,而在查阅《新唐书·方镇表》后,我们发现调整最频繁的次数最多的正是幽州节度,共13次(至天宝三载),次为朔方,十一次,剑南八次,河西陇右合为八次,安西有七次,北都六次,这与陈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分析的盛唐战略布局是一致的:西北、东北、西南。而且,似平东北线比其他两线更引起唐的重视。
再从兵力分配看。
据《资治通鉴》卷215天宝元年正月壬子条可见:九节度中西域的安西、北庭各有兵二万四千、二万;西北陇右、河西各有兵力七万五千、七万三千;防御东北的范阳、平卢分别为九万一千四百、三万七千五百;北方的朔方、河东分别为六万四千七百、五万五千;剑南、岭南分别为三万零九百和一万五千四百[20]。其中,兵力最多的是范阳节度。若从三线论,西南兵力最少,东线与西线兵力之和相差不多,仅一万九千一百。而吐蕃是西方劲敌,从兵力看,投入多,但对此二镇的调动调整却不是最频繁的,原因何在?首先,这两处是军事重镇,不宜轻动;其次,当时金城公主充当了汉藏友好的桥梁。开元十八年(730),吐蕃赞普向玄宗上书说:“外甥是先皇帝舅宿亲,又蒙降金城公主,遂和同为一家,天下百姓,普皆安乐。”[21]第三,吐蕃当时致力于谋取西域,开元十年,围攻小勃律国,二十四年(736),吐蕃以女嫁小勃律王,其余二十余国皆附吐蕃。天宝六年,唐命安西副都护高仙芝讨之。从以上三点分析,吐蕃当时相对安定,直接扰边威胁小。西南方向,南诏威胁也不甚严重,而东北的奚、契丹虽实力不如吐蕃,但他们此时正处于活跃期,迫使唐政府必须给以更多的关注、防范。这也就能说明当时为何多次将地位较低的宗室外甥女嫁与奚、契丹了。
三
有一点必须说明,奚、契丹对唐日益构成威胁,成为玄宗心头的隐忧,并不等于说当时奚、契丹的势力已足以动摇唐王朝的根基,在唐与奚、契丹的关系中,唐王朝还是掌握主动权的一方,是采取攻势、主动出击的一方。在当时,国力决定了不能同时几线用兵,设范阳、平卢节度使可控遏奚、契丹南侵,避免腹背受敌,但已有采取攻势之意。如史言安禄山欲以边功市宠,数侵掠奚、契丹,奚、契丹各杀公主并叛[22],似乎全是安禄山的罪过,其实安禄山只是在执行中央的意图,并不完全如陈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下篇》中所言:“李唐承袭宇文泰关中本位政策,全国重心本在西北一隅,而吐蕃盛强延及二百年之久。故当时唐代中国极盛之时,已不能不于东北面采取维持现状之消极攻略,而竭全国之武力积极进取,以开拓西方边境,统治中亚细亚,借保关陇的安全为国策也。”天宝十载(751),在西南,鲜于仲通败于南诏;西北,高仙芝在怛逻斯为大食所败;东北,安禄山败于契丹。虽三条战线同时失败,但可看出唐不是以“守”为目的的,安禄山是深入到契丹牙帐附近为契丹所败的,不正可以说明唐在东北是想在防遏奚、契丹内侵的基础上,进一步削弱、打击其实力吗?至于抵御奚、契丹的范阳等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却反转目标,发动安史之乱,则是后话,此处暂且不论。
注释:
[1][4][10]《册府元龟》卷979《外臣部·和亲二》,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1499页、第11500页、第11504页。
[2][3]《旧唐书》卷199下《奚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354页、第5354—5355页。
[5]《新唐书》卷219《奚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6175页。
[6][7][8][9]《旧唐书》卷199下《契丹传》,笫5349页、第5351页、第5352页、第5352页。
[11]《新唐书》卷83《诸帝公主·萧国公主传》,第3600页。
[12]《旧唐书》卷195《回鹘传》,第5208页。
[13]《新唐书》卷83《诸帝公主·永安公主传》,第3668页。
[14]《唐会要》卷96《奚》,中华书局1955年,第1719页。
[15]《资治通鉴》卷216玄宗天宝十载,中华书局1956年,第6905页。
[16]《新唐书》卷64《方镇一》,第1761页。
[17]《新唐书》卷65《方镇二》,第1795页。
[18]《新唐书》卷66《方镇三》,第1832、第1836页。
[19]《新唐书》卷67《方镇四》,第1861、第1863、第1864页。
[20][22]《资治通鉴》卷215玄宗天宝元年正月,第6847—6851页,天宝四年,第6868页。
[21]《资治通鉴》卷199太宗贞观二十二年五月,第6257页。
[作者:王兰兰,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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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陵文化研究(三)/樊英峰主编.--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