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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理想”到“现实”——秦汉之际儒生价值观的历史分析/二

臧知非


  主观设想和客观结果总是有距离的,秦王政并没有像吕不韦希望的如颛顼师法黄帝那样接受自己的主张,相反,把自己逐出了秦国政坛,并被迫自尽。但是,吕不韦虽然自尽,六国士人大都留在了咸阳,《吕氏春秋》也没有因为吕不韦的被贬而被禁止。秦王政尽管剥夺了吕不韦的一切,但深知知识分子的重要性,并没有把吕不韦的门人逐出秦国,而是继续了招来士人的做法,“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1]。六国士人也没有因为吕不韦悲剧的上演而停止向咸阳迈进的步伐。这些“文学方术士”的主体是儒生,他们应诏而来,本身就说明了他们对现存权力秩序的赞同,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现实权力秩序的优化和长久献计献策,解决现实问题,议帝号、议封禅、议分封都说明了儒生的目光由理想中的过去转向了现实。这些虽然为史学界所熟知,但是,为了说明问题,本文还要举论如下。
  关于议帝号,《史记·秦始皇本纪》云:
  丞相绾、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制曰:“可。”[2]
  皇帝制度的产生,是始皇君臣共同创造的成果。在秦始皇下诏议帝号之前,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已经和博士们讨论了初步意见,这就是用三皇中最尊贵的泰皇作为名号。三皇五帝是诸子尤其是儒、墨理想中的圣君明王,是现实君王膜拜学习的对象,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而博士们毫不吝惜地把自己能想到的三皇五帝之最高名号送给了秦始皇。令王绾和众博士们没想到的是,秦始皇还不满足,而是“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和博士们都是博古通今的学问家,王绾、冯劫、李斯身为高官,把最崇高的名号给秦始皇情有可原,因为秦始皇改变名号以后,自己也可以沾一些皇气。而这些来自东方的博士们把泰皇名号加在秦始皇头上从学术理念上说就不可思议了:秦以军事兼天下,和三皇五帝之道是背道而驰的,何以和三皇五帝相比肩?唯一合理的理由,就是博士们不再以理想中的圣王之道裁量现实,而是以现实的王业(即大一统)重新设计圣王之道、重塑圣王的形象了。圣王不在往古,就在现实!表明以博士为代表的儒生已经改变了立场:由现实的批判者变成了现实的歌颂者,现实不仅是理想的,而且是正义的。
  正因为这些儒生们承认了现实的正义性,秦始皇的统一大业确实高过三皇五帝,所以当秦始皇准备封禅时,儒生们谁也没有提出什么反对的理由。秦始皇“即帝位三年(始皇二十八年),东巡郡县,祠驺峄山,颂秦功业。于是征从齐鲁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乎泰山下。诸儒生或议曰:“古者封禅为蒲车,恶伤山之土石草木。埽地而祭,席用葅稽言其易遵也。’始皇闻此议各乖异,难施用,由此绌儒生。而遂除车道,上自泰山阳至巅,立石颂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从阴道下,禅于梁父[3]。议封禅者有七十位博士,均来自齐鲁之地,谁也没有认为秦始皇举行封禅典礼有什么不合理之处,而是在封禅合理的前提下讨论具体仪式。只是谁也说不清楚封禅的具体仪式究竟如何,其具体意义是什么,歧见纷呈,不知所从,秦始皇才“由此绌儒生”。这些儒生失宠的原因不是反对封禅,而是号为博古通今,实际上是名不符实,彼此混乱,无法实现。众所周知,封禅的目的是向上天报功,表明自己功业符合天意,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正义的、合理的,希望得到上天的首肯和庇佑,只有圣王才有资格举行。这些来自齐鲁大地的七十位博士虽然只是儒生的一部分,但是,他们并不是普通儒生,而是有声望、有地位、有相当影响力的儒生,他们对秦始皇封禅持赞成和支持态度,说明当时相当一部分儒生已经加入到了论证现实合理性的队伍中来,认为现实的权力秩序是正义合理的,应该得到上天的首肯和庇佑!
  正因为儒生们是拥护现实的,所以积极参与统治制度的设计,议分封就是典型的例子。《史记·秦始皇本纪》云:
  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仆射周青臣进颂曰:“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悦。博士齐人淳于越进曰:“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又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始皇下其议。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4]
  这就是著名的引起焚书之难的大辩论。淳于越批评秦始皇统治方式有问题,应该实行分封制,和周青臣赞美秦始皇,其主观目的并没有区别,都是在为秦始皇的长治久安出谋划策。问题在于淳于越犯了两个方面的错误:一是分封子弟为王分割了秦始皇的权力,引起秦始皇的不快,二是说实行分封制可以防止田氏代齐、六卿分晋的重演,引起了李斯等重臣的不满。因为实行分封制,宗室子弟不仅分割了秦始皇的权力,也分割了李斯等重臣的权力,同时也等于承认在秦始皇身边确实存在着谋逆篡位之臣,等于自认嫌疑,所以李斯以“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率群下以造谤”为由,禁私学、焚诗书,招致我国文化史上一场大劫难。本文不讨论焚书和禁止私学问题,本文要说明的是淳于越的建议是以秦朝统治合法性为基础的,是建立在对以往历史教训的深刻认识的基础上的,扶苏之死、胡亥即位证明了淳于越的预见。周青臣、淳于越是博士的代表,说明博士们对现行统治制度有两种不同态度:一种认为郡县制可以有效实现大一统;另一种认为仅仅采用郡县制还不够,因为无法防止历史上屡屡出现的篡位事件的发生,所以在实行郡县制的同时,还要采用分封制。无论二者的分歧如何,命运怎样,都表明这些博士们是真心实意地为现实服务的。尽管李斯批评淳于越一派“不师今而学古”,但是我们必须明白淳于越的“不师今而学古”是为现实服务的,“学古”的目的是为了解决可能出现的现实问题,是为了皇权永固!至于李斯说的诸生“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率群下以造谤”云云纯粹是政治陷害,我们不能因此忽视了博士们服务现实的主观目的。悲剧性在于,这些博士们不了解秦始皇的内心世界,在秦始皇的心目中,自己既然已经德高三皇、功过五帝,禹、汤、文、武之属自是等而下之,还有什么理由向他们学习?既然没有向古人学习的理由,博士们还喋喋不休,显然是“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了,当然要予以取缔。
  注释
  [1]《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58页。
  [2]《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36页。
  [3]《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第1366页。
  [4]《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54—255页。
  

秦始皇帝陵博物院2011/秦始皇帝陵博物院.—西安:陕西出版集团 三秦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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