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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雅废址之再访和安得悦的遗物

作者:(英)斯坦因








  1901年2月离开现在尼雅河水消灭沙漠中以外的遗址时候,我确实希望能再来考察。所以如第三章所述,我于1906年夏末第二次探险队再到和阗,便好好地计划筹备,去再访一次。在这筹备的期间,我常想若是能从空中将隐藏在沙丘后面的古代住址搜寻一番,这自然是很大的一个帮助。但是载人的纸鸢以及气球,为着实际的理由都不能用,那时即使飞机已经发明,情形也是一样。所以我只有于夏季过去,立即派以前“找宝”向导依布拉欣姆出去,寻访我们以前所未到过的遗址。
  在和阗和克里雅之间的多摩科(Domoko)附近作过短期的发掘之后,到 1906年10月15日我又到达了尼雅沙漠田,从依布拉欣姆那里知道他搜求的成绩不坏。同样可喜的是看见那些旧的尼雅挖掘工人又应召而集了。此时我决心视所带的饮水的可能,尽量多招人伕前去。因有我的“老卫队”以身作则,以及我的老听差克里雅的依布拉欣姆伯克在地方上的力量,于一日之间竟招集了50个人伕,四星期的粮食,以及添了一些运输用的骆驼。
  在尼雅河干涸的河道两旁丰茂的丛林带中又匆匆地行了三天。秋天火一般的野白杨树和芦苇的颜色,真令人心目俱怡。从荒凉的伊马目扎法沙狄克圣地巡礼回来像画一般的香客,使这寂静的野景增添不少人世的趣味。我们在离那认为是神圣战士和殉道者长眠处几英里的地方,将水桶羊皮袋都灌满了水。于是离开生命最后居住的地方以及维持生命的水源他去。两天之后,我又能在距那一长片沙埋废址中央不远的处所安下帐篷。据后来的测量,这些遗迹到处散布,自南至北有14英里以上,最宽处有4英里左右。
  那一天的路线,较之我第一次发现遗址的路稍微离开一点,沿途经过古代居住的地点,看见完全倾塌了的古代房屋以及围绕古代果园的篱笆遗迹。那些蜷曲了的死果树和白杨树干欣欣向荣的时候,罗马诸帝犹然无恙;我现在居然置身其中,不禁欢欣不置。我在一所残破不堪的小屋一隅稍事搜集,便发现一些保存很好的佉卢字木牍,这在开始即足以给我们一个鼓励,并可以证明这些区域,虽南距1901年我们第一次发掘的遗址足有4英里,但是遗物是属于同一很古的时期的。
  第一个傍晚,我于暮色朦胧中间步过高沙丘到一残址,1901年即曾见此,只因某种无可如何的理由勉强听其过去。此次在此看到一根雕刻很美的臂柱,露天倒着,上盖微沙。我觉得好似绝不曾离开此间一样,更高兴的是命运居然许我再来。但是当时我还没有梦想到有怎样丰富的一个考古学的宝藏,等待在我的旁边。
  第二天早晨,踏过4英里左右一望荒凉的沙丘以后,在依布拉欣姆所发现,位于以前发掘的区域西边两英里左右,散成一线的倾圮了的居处极北部开始我们的新发掘。这些建筑物当时为高沙丘遮蔽了我们的视线,显然是此地最西北部分的一个延长,古来以一运渠同尼雅河终点的河道相通。
  我们第一次清除的遗址是一所比较小的屋子,覆沙不过三四英尺深,对于给我的印度帮手、勇敢的奈克兰星和其他工人一些增长见闻的功课,这正是一个适当的标本。周围因风蚀成为洼地,所以此处占一狭长的舌形地带,看来好似高地,同一至今两旁犹有死白杨树的灌溉渠相连接。屋西室中掘到近地处,便得到一些佉卢文书木牍。对于首先发现木牍(Takhta)的人酬以若干中国银币之后,在其他三间住人的室中看到这种用古印度文字书写的古代记录同书信,继续出现,不禁感到满意;这大约是最后住此一位小官所弃下的“字纸”,时间约在公元3世纪的中叶。
  使我格外高兴的是看见一些长方形同楔形的木牍,原来绳索束缚依然完好,有几片并还存有封泥。封泥上面作赫拉克里斯像,也有似乎是罗马风格(Genius Populi Romani)的,这都是古代印章打在上面的遗迹(参看图44),发现之时,我是如何的快乐啊!在亚洲中心荒凉的遗址里同希腊罗马的美术居然似乎泯去一切时间同空间的距离,有确实的连锁,不禁又使我高兴了一回。
  同样熟悉的是这一所遗址里所有的家具同农具,全用木制:一把雕成希腊式佛教美术作风的木椅,织布的器具,靴熨斗,大食盘,捕鼠夹等等,据我以前的经验,一眼便能辨识出来。此外还有用种种方法于做得很好的木柱和编织巧妙的柳条之间涂以灰泥所造成的篱墙。
  我们的第二步工作是清除帐篷附近一所较大一点的建筑遗迹。这里的墙壁以及墙壁之间或许可以存留的东西完全腐蚀无余,只有褪色破裂的大柱高耸着,表出木料间架的位置。但是我考查一所形同门房或厩房底下的地方,立刻看出这原来是一层一层的大垃圾堆堆成的。照以前的经验,有充分的理由使我们去发掘这种臭堆,虽然已经掩埋了1700年,而刺鼻的臭味依然放射不已,加以清新的东风,于是细尘、死霉菌都吹进眼鼻咽喉里去了。我们忍耐着一层一层掘开,掘到离表面足有七英尺的底下,最后发现一个大约是以前居民用来盛垃圾的小小木箱。里面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废物,如丝绵毡混合织成的毯;铜质同骨质的印;绣花的皮;木质的笔;漆器残片;木质破用具等。
  尤其高兴的是发现了一打以上书法精美的汉字木简(参看图47)。据沙畹先生的考查,这其间一大部分原来是附在赠送当地长官家族礼物上面的。其中一片是写给当地长官的夫人的,由这上面所述,证明此地古来在精绝区域之内,据《汉书》所记,位于且末同克里雅之间。在木箱底上并且找出一小堆谷,仍然成捆,保存完好,近旁还有两个僵化了的鼠尸。
  这一所很大而破坏得很厉害的建筑物,在以前起码是一位重要人物曾经暂时住过的家;因此厅堂之大,长41英尺,宽35英尺。后来重访此处,在遗址西南延长有半英里以上的一块地方,并无沙丘遮蔽,陶器破片以及其他的硬块遍布满地。这在以前显然是一处房屋稠密的地点,房屋只用土砖之类筑成(现在这一区域里村镇平常人家还是用这种材料),所以不能像富有之家用木材及柳条建的房屋那样能够长久抵抗风的剥蚀。
  以后为着找寻向南伸出去的居处遗址(参看图46),忙碌了好几天,这其中的详情,此处不能细说,现只一述大略。有些因风蚀残破已极;其他的保存略好,清除室中所存积沙,很费工夫。书讯、账簿、草稿、杂记一类的佉卢文木牍,差不多在每一所屋中都有得发现。此外还有足以表现日常生活以及流行工业的刻花的建筑木材和家具。在这小庞贝(Pompeii)古城中,最后的居民虽没有遗下有实在价值的东西,然而他们的生活之安逸,却有充分的证据:许多单室中都备有火炉,舒服的炕,木碗柜等物。这些房屋附近,几乎一律有围篱笆的花园和两旁植白杨树以及果树的荫道(参看图45)。因有沙丘保护,果园中枯瘦的大部分是桑树的断干,至今耸立,高达10英尺到12英尺。
  但是开始最足以使我迷惘的是四围沙漠那种绝对荒凉空阔的情景。遗址这一头的残迹,位于生存的红柳树丛带以外。一片黄沙铺在前面,像汪洋大海一般,单调的浪涛之中,只有一些干了的树干,房屋残余下来成列的破柱,露出沙峰顶上,各处点缀而已。这种奇异的景象,常常使人想起有似大海破舟,只剩下一些龙骨弯木。有清新的微风,也有海洋的沉静。
  我们在这里辛苦工作了十四天,所得丰富的收获,绝不能在此处详细叙述。但是所获特别丰富的古文书,由于发现情形之特殊,可以趁机一说。我在遗址极西头一群残迹之中,清除一所大屋(参看图48),我以前到此,因为时间太晚,不能完全发掘,因而保留下来,如今还是照样未动。靠边中央大客厅的旁边发现美丽的建筑雕刻残片,即刻证明住此者一定是位富人。又在一间似乎会客室的里边得到一些体积很大的佉卢文记录,其中一片足有三英尺长,可见主人并是一位重要的官吏。
  靠近中间客厅相连的一间窄室地上有排列整齐露在外面的文书架,Ketman一击之下,我在他的办公室中想更能找出一些东西的希望便证实了。所得数目一会工夫便在一百以外。大多数是用来传达命令的楔形牍,其他为长方形牍,是些账簿、目录,以及年代颠倒乱用的杂“公文纸”。我们得到的显然是一个公事架,倒在此处,因为积沙深五六英尺,所以保存得很好,刨掘泥土,找寻散片的工作仍然进行,我的“老卫队”中最有经验的挖掘工人、老实的罗斯旦居然得到奇特的发现。
  当第一次清除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靠墙处有一个大土堆,成捆的木牍即藏于此。我要工人不去扰动,我以为除去偶然而外,那里不会有多少发现的。我看见罗斯旦像我的猎狗抓开鼠洞一般,在地上用手抓掘之际,他正从土堆和墙壁之间抽出一块保存甚佳的楔形双牍。我还不及问他,他已很得意地从地下六英寸处取出一块完全的长方形文书,两块封泥完好无损,封套尚未打开。孔穴掘大之后,我看见走向墙壁同墙基下面的空间,全是束缚很紧一层一层的同样的文书。
  这显然是我们找到一所隐藏的小档案库了。我对于这个发现大为高兴:因为文书本身的趣味和保存完善而外,发现的情形,更可以给我们一个很有价值的指示。除去少许例外,到终了所得的长方形文书(参看图9、39)足足有三打之多,绳都缚得很好,没有打开,封泥也仍存在封套上。我在以前所得的这一类东西,曾有一种假定的解释,得此显可加以确定。这些都是合同以及契约,照原来的封印保存不动,使需要时文书的确实可靠得以成立。
  很特别的是只有两封开口的记录证明是以适当的形式写给“神人喜见的尊贵的科阇波苏甲迦”(Honourable Cojhbo Sojaka, whose sight is dear to gods and men)的信。我以前发掘散漫的地方,曾读到许多有这种名称的公文。据罗斯旦正确的推测,土堆的用意是在仔细收藏这些遗物,同时以此为记号,表示物主因为意外放弃此地,然而仍怀着回来的希望。
  搬移之际十分留心,以免封泥损坏。其中有一些上面钤印至两三颗之多(参看图44)。夜间归帐篷后,加以清理,我的谨慎得到报酬了,所有的几乎都如新钤,一大部分作古宙斯(Zeus),持棍围着狮皮的赫拉克里斯、伊洛斯、普洛马可斯(Pallas Promachos)以及带胄的半身像。奇的是希腊刻印工人的美术在这辽远的地方居然留下胜利的痕迹,更奇的是大约与土地以及其他真正财产有关的苏甲迦的契据,自从为沙丘所掩,埋葬了长久的岁月之后,我自己居然成为事实上的主有者了。然而可以帮我去请求的法庭在哪里呢?
  我们的工作逐渐移向遗址南部,虽尚有仍然生存的树丛,而环境愈益阴沉忧郁。点缀很密的沙丘,上面盖着纷乱的红柳树,死活俱备,高达四五十英尺;我们于是在沙丘中间找寻残迹。残迹即在沙丘之麓,又一方面有剥蚀很深的地方,于是形成一幅奇异荒寂的图画。清冷的东北风吹起一阵尘雾,添加了一片颜色适合的氛围。最后达遗址南端,得到广阔的空地,我们几乎如释重负。这里的残址不大,但是视察近旁的地点以后,显出有趣的形状。
  离我再来第一次发现木牍的遗址约六十码远,有一块方地的死桑树,树干高达10英尺以上,以前树荫俯照一个水池,至今,还有一片洼地可以看见(参看图6)。古昔水流入池的水渠来源必定不远;在西边最近一座红柳树盖满的高沙丘后面,还有一座长90英尺左右的矮桥,横在一条毫无错误的干河床上。犹有两座桥墩耸立其间。左岸有倾倒了的果园遗址,向上约长200码。向西北还能寻出古河床的遗迹,长达两英里以上,全盖了流沙,到此又在低沙丘同丛林间出现。这一处奇异的断层地方甚为明白。
  对于此地所起大变动的特别动人的证据是离小桥不远,大约遭受风蚀围以高沙丘的一片低地之中,找到一所很大而保存很好的果园遗址(参看图49)。各种果树同葡萄架的行列都很整齐,死去虽已16世纪而犹累累清疏,可以考见。
  1906年11月,我从尼雅遗址向东北,经过且末以至婼羌城 (Charkhlik),在沙漠中总走了400余英里,得到机会作地理学同考古学观察的地方不止一处。在安得悦河①(Endere river)东边无意中得到一些东西,对于一个富于古代趣味的问题,可以作充分的解决。在安得悦河尚未消灭于塔克拉玛干沙漠之前,有一道可怕的高沙岭将安得悦河和尼雅牙通古斯河(Yartungaz)两河分开。我们从依玛目扎法沙狄克动身,经过很苦的路途,才越过这一道沙岭,到达此处。
  1901年我第一次来安得悦遗址考察,在一有圆形城壁保护的小堡内开始发掘,我曾清除一所小佛寺(参看图50),形式同丹丹乌里克的很相近。所发现的有趣味的东西之中有藏文佛经残本,这是现在所知用吐蕃字同吐蕃语言写成的最古的标本。寺内殿壁嵌有一块汉字碑,记一中国官到此之事,年代为唐玄宗开元七年(公元719年)。加以所得吐蕃文文书,可以十分断定此堡在公元8世纪必已为吐蕃人所据,到第8世纪终了的有一个时候,连塔里木盆地也受吐蕃人的统治了。
  奇怪的是公元645年左右,玄奘也循同一路线从尼雅到且末,在沙漠中行走10天,便已不见人烟。但是他曾明明说到睹货逻故国,这是中亚史上有名的一个地方,正相当于放弃了的安得悦遗址。
  据我第二次在此的发现,确实证明我们在这里得到一个历史上的例证:沙漠中以前放弃的古城,经过若干世纪之后,又可以再有人居。把小堡附近的低沙丘除去之后,便露出一些剥蚀极甚的古代居处遗迹,这是我以前所未留意的。于是将支持不至于完全颓圮的硬垃圾堆仔细掘开,得到一些佉卢字的木牍,显然是公元后起初几世纪之物——正是睹货逻时期即大月氏最盛之时。
  对于已经证明正确的玄奘记载,还有更显著的证明:我发现显然建于玄奘经过以后的圆形小堡的城墙,有一处真的是建在一条垃圾堤上,大约是公元后第一世纪之物,有在此处所发现的佉卢文文书可以为证。小堡的建筑以及玄奘所见遗址上之重有人烟的时期,同中国威力重达塔里木盆地,使盆地得到和平安稳的时期正相符合。我还可以说后来如再访安得悦遗址,我会在玄奘路过时已经弃于沙漠中的古代遗迹上找得更多的遗物。
  ①安得悦河,今称安迪尔河。

西域考古记/(英)斯坦因著,向达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13 ;亚洲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