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玫瑰园
“你怎么了,玄奘哥哥?”女王迦弥罗注意到了玄奘脸上越来越沉重的表情,忙问道。
“是不是不舒服?”大将军朵耶也问,伸手就来摸他的额头。
“伤还没好,肯定会不舒服的。”丞相泽拉舒雅也说,“你要多休息。”
“多谢诸位。”玄奘后退一步,轻松躲开了朵耶伸过来的小手,心中对这位大将军的本领更加忧虑。
他迟疑了一下,有些绝望地问道:“你们的军队,也都是女子吗?”
“不是啊。”朵耶道,“士兵都是男的!”
见玄奘略略松了口气的样子,泽拉舒雅甜甜地一笑,安慰他道:“法师不用担心太多。明天,我陪你在王城里四处转转,再去看看玫瑰园。至于打仗的事情,就交给朵耶好了,她可一直盼着有仗打呢。”
“可不是?”朵耶小胸脯一挺,说道,“我这个大将军,自从上任以来,还没打过仗呢,光打一些野兽和虫子,有什么意思?”
提到“野兽”二字,玄奘心里一动,想起这位大将军还能带兵打猎,从七八条狼的口中救下自己,这却是骗不了人的,心中又略略放宽了些。
“上次大将军打猎,想是满载而归?”玄奘问。
想起那群狼,他的心中隐隐有些悲悯,在一支几百人的军队面前,估计这个狼的家族是完蛋了。
谁知朵耶却摇了摇头:“那些狼太狡猾了!狼皮也太厚,箭都射不进去!全都跑掉了。不过我们打到了几条野狗!”
说到这里,颇有几分得色。
玄奘惊讶:“将军带了多少人去打猎?”
“五百人吧。”
“都是男兵?”
“是啊。怎么啦?”
“没怎么。”玄奘在心里叹了口气。
五百人的军队,手执弓箭,居然连七八匹狼都搞不定!玄奘心中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儿。一方面,作为一个佛教徒,他并不希望看到杀戮和死亡。那些狼能够在弓箭下活命,也算是它们的福报了;而另一方面,作为女儿国的客人,他又实实在在地为这支军队的战斗力感到忧虑。
就这两下子,还盼着打仗?
眼前不禁又浮现出被阿提拉擒获的那些女孩子的面容,那颗被砍下来的头颅,那双大睁着的眼睛,那尖利恐惧的哭喊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玄奘的头忍不住痛了起来,他实在不敢想象,如果整个玫瑰园被那帮匪徒攻陷,将会是个什么样的地狱场景。
要是道诚他们在这里就好了。想起自己的那些伙伴,玄奘就不禁有些心痛。
又是一个清晨,初升的太阳映照着殿外不远处的一条小河,河滩上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霭。从河谷的峡口望上去,起伏连绵的群山生长着茂密的丛林,秋天的树叶呈现出一片金黄色。山腰上笼罩着一层如烟的轻雾,把这片地区装点得神秘美丽。
河边有一个小山坡,坡上满是已经变黄的干草。玄奘就坐在这片毛耸耸的草地上,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切割着面前的一小堆树枝。
他做得很细心,很快,这些树枝就被切割成差不多大的小木块,然后再被一点一点地削圆、琢磨、穿孔……
他原来的佛珠散落在阿提拉的营地里,估计是找不回来了,需要给自己做一串新的。
在他的面前,正对着一座白得耀眼的雪山,山上冰天雪地,山下生机盎然。
秋阳下,有一顶圆圆的毡帐,一位牧人正告别妻子,骑上马,赶着羊群,朝着不远处的草场前进。他像是在指挥着一支长途跋涉的商队,又像是在照料着一群迁徙的移民。
在他的身周,收割的牧草散发出醇酒一样浓烈的清香,盘旋于空中的苍鹰以及在山间徜徉的牦牛、羊群点缀在天地之间,快要下羔的母畜们拖着浑圆的身体,在阳光下慢慢地走动。
天上、地下,所有的生灵都俨然沉醉于自己的世界之中,对人视若无睹,即使狭路相逢也只是默默绕路,连头都不抬一下。
玄奘心中不禁感叹:女儿国真是一个草肥水美的好地方!黄沙、雪山、丛林,都只不过是为了圈起她的美丽,阻断外界那些贪婪的人对她所起的或喧嚣、或血腥、或平和的窥探罢了。
但不知,这份宁静中的美丽,还能够维持多久?
“你怎么坐在这里?”一个娇嫩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玄奘回过头,看到女王迦弥罗正朝这边走来,金色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在这一刹那间,日月光华都仿佛为她的美丽所倾倒。
“你不冷吗?”她来到玄奘跟前问。
玄奘看了看她,反问道:“大王不需要上早朝吗?”
“早什么朝?”女王奇怪地问道。
“就是每天早晨国王都要临朝,听取大臣们汇报这个国家的政事。”
“何必那么麻烦?”迦弥罗不解地说道,“她们有什么事情,自然会来跟我说的。”
“那如果有一些重要的事情,需要跟很多大臣们一起讨论呢?”
“那我就把她们统统召到书房里,或者干脆召到这里来,这里有蓝天、有阳光、有青草,大家一起坐在草地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多好啊。”
玄奘无语。不过想想也是,这种自由自在的讨论方式也未尝不能解决问题。
女儿国说到底只是个一万多人口的绿洲国家,搁在大唐不过就是个镇,很多事情确实没必要一本正经。
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这些珠子真好看!”小女王看着玄奘削珠子,随手抓了几颗,一抛一抛地玩耍,“想不到你这么大的人了,也挺会玩的!”
玄奘笑了笑,一边琢着手里的珠子,一边说:“玄奘有一件事情,想请大王帮忙。”
“什么事啊?”迦弥罗一脸喜色地问道,明亮稚气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宛若艳阳照射下清澈见底的孔雀河水。
玄奘避开了她的眼睛,这个尚未成年的小女王实在是美得眩目,令人不敢逼视。
“是这样的。”他深邃的目光望向远方,缓缓说道,“玄奘有一些同伴,在秣和城里失散了。玄奘很想念他们,也不知他们现在都在哪里,是死是活……”
迦弥罗明白了:“你是想叫我派人去找他们?”
“大王若能派人打探一下他们的消息,玄奘感激不尽。”
“好啊!”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传出,倒吓了他们一跳。
“死朵耶!”迦弥罗抚着胸口骂道,“总是这样突然出现,可吓死我了。”
“大王胆子真小。”朵耶笑得天真无邪,开开心心地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顺手也拿了几颗珠子玩,“玄奘哥哥,你要找谁,跟我说,我替你找去!”
“等一等。”迦弥罗突然说道,“找人是可以的,不过我有个条件!”
“大王有什么条件?”玄奘问。
“我不喜欢你叫我大王,我要你叫我迦若!”
玄奘一愣,这算什么条件?
“可以吗?”迦弥罗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玄奘。
“可以。”玄奘答道。
既然这个国家如此与众不同,他也就不在乎什么虚礼了。
“太好了!”女王高兴跳了起来,满脸都是明媚的笑容。
可惜这笑容只维持了一瞬,便又突然惊叫起来:“蝎……蝎子……”
她浑身发抖,伸出细长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一个地方。
玄奘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不远处的石头旁边,有一只寸许长的小蝎子。
“别怕。”他说,“蝎子的胆子其实很小,不会主动伤人的。”
刚说到这里,就见朵耶用一小块毛毡包着手,将那只蝎子拈了起来。
“我抓到它了!”朵耶举着张牙舞爪的蝎子,得意扬扬地晃动着。
迦弥罗的脸色变了,边躲边说:“快,快踩死它!”
朵耶正要奉旨行事,却听玄奘在一旁不忍地说道:“还是别伤害它吧,好歹也是一条性命。”
“可它是只蝎子,会蜇人的啊。”朵耶歪着头,不解地说道。
玄奘道:“只要你不招惹它,它就不会蜇你。而且,就算不小心被它蜇一下,也死不了。何苦要它性命?”
迦弥罗目不转睛地看着玄奘:“那……那些蜇你的蝎子呢?”
“它们没有主动蜇我。反倒是我,先压死了它们的很多同伴。”玄奘说到这里,心中一酸,神情有些伤感。
当年,佛陀可以和一条巨蟒同处一室,并让巨蟒忏悔自己的罪业。而我与蝎子同处一室时,却先压死了它们中的一部分,又被另一部分蜇伤,落下这些因果。唉,这就是我和佛陀的差距啊。
“那也是它们的错!”朵耶愤然道,“它们是蝎子,你是人。”
“而且还是个修行人。”迦弥罗接过话头,认真地说道,“国师说了,伤害修行人是要下地狱的!”
玄奘对此不置可否。
朵耶歪着头,不解地问道:“我就不明白了,一只蝎子和一个人,究竟有什么共同的地方?”
“它们都是生命,有知觉,有情感,知生畏死。”玄奘说到这里,轻叹道,“每一种生命都有它存在的理由。我们利益一切众生,就是利益我们自己;我们伤害一切众生,就是伤害我们自己。”
朵耶看看玄奘,又看看女王,再看看手中的蝎子,一时有些茫然。
“那就听玄奘哥哥的,别伤害它吧。”迦弥罗道。
朵耶小心翼翼地将蝎子放到旁边的草丛里。
“玄奘哥哥,你心眼可真好,将来一定会有好报的。”迦弥罗道。
玄奘笑了笑:“多谢大王吉言。”
“叫我迦若!”女王不高兴地说道,“不然,我不叫朵耶替你找人了。”
“那就不用找了。”玄奘叹道,“如果他们平安无事,自然会来找我的。”
迦弥罗一愣,眼圈立即红了:“叫我迦若很难吗?连你自己的事情都不管了。”
看到小女王的可怜样子,玄奘不禁心中一软,长叹道:“玄奘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担心,最近女儿国会有麻烦,不能再让大将军去涉险了。”
“有什么危险的?”朵耶站起身,不服气地说道,“雪山神女会保佑我们的!”
玄奘的目光注视着远处的雪山,心里想:又是女神,又是灵主,又是暴龙,这雪山上的神仙还真是不少!
“对!我们有雪山神女。”迦弥罗兴奋地说道,“女儿国的每一个女孩子都是雪山神女的后代。”
玄奘奇道:“女孩子是雪山神女的后代,男孩子难道就不是了?”
“男孩子当然也是,”朵耶抢着说道,“只不过,女孩子更像雪山神女,她们都是女的嘛。”
见玄奘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迦弥罗解释道:“以前国师跟我们说过,女儿和男子不同,男儿勇猛,女儿善良。即便是雪山上的神仙也是一样,男神与暴龙为友,降下雪崩,埋没那些敢于向他的权威挑战的人;女神却会以善心对待一切人和动物,降下雪水,滋润大地。”
从这个小女王口中听到“暴龙”二字,玄奘觉得颇为奇怪:“龙不是大海里的吗?怎么山上也有?”
迦弥罗说:“据先知讲,在这茫茫凌山之上,有一片极寒之地。那里没有阳光和温暖,亘古以来就是狂风暴雪与冰川的世界;那里终年狂风不息,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条白色的怒龙在无尽的雪海中兴风作浪。”
玄奘默默点头,这样的传说,他一到西域就听说了。
“先知还说,在天地创始之初,曾有过众神混战的情况。当时天之涯的北溟深渊中有一位白色龙王,他在混战中被一位尊神打落凡间,化作魔龙雪山。他怨气不散,化作狂风暴雪,终日哆嗦怒吼。”
玄奘叹息道:“嗔怒之心,害人害己,人神皆然。”
迦弥罗望着远处的雪山,接着说道:“后来,人们去找那位尊神,希望他能彻底解决雪山魔龙,不要再让它危害人间。尊神却说,魔龙已经化为雪山,他也无能为力。而要想化解那位魔龙的戾气,必须去找一位美丽的女子。”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一哆嗦,很自然地想起了阿提拉他们那种残酷的血祭。只不过,那是将无辜的女子送给雪山灵主做供品。
“美丽的女子,是要嫁给魔龙吗?”他问。
“当然不是!”迦弥罗欢快地说道,“那位美丽的女子,她有着一双明净如水的眼睛和一颗最善良的心。更重要的是,她还拥有这个世间最强大的善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制服魔龙,让凶恶的魔龙像小蛇一样服服帖帖,从此不再发怒。那位美丽的女子,后来就住在了雪山上,成为雪山神女。”
听她这么一说,玄奘不由得想起了在伊吾看到的壁画,壁画中,虔诚的画师创作的飞天女神在无边无际的茫茫宇宙中飘舞。
“难怪这个国家以女子为尊。”他感叹着说道。
“当然了!”迦弥罗道,“国师说了,女儿统治的地方,会比男子统治的地方更宁静,没有暴力和战争。”
“大王说得对。”朵耶插嘴道,“我们这里,一向都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
玄奘再次把目光投向远方,投向草原旷野上的那顶圆帐。一头母牛站在帐前,安详地嚼着干草,女主人正在给它挤奶。两个孩子和一条狗在圆帐的四周跑来跑去。
看来,伊塔和索戈都没有说错,这里的确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一个充满梦幻的国度。
天快要黑了,早晨离家的牧人,骑着马,赶着羊群,回来了。
两个孩子带着狗迎了上去,主妇则提着奶桶走进圆帐,袅袅的炊烟很快便从帐顶升起。
远处的天空中有一只鹰在盘旋,仿佛在唱着一支古老而又悠长的牧歌。
这里没有情杀,没有盗窃,没有暴力,没有仇恨……有的只是互敬互爱、自给自足的自然生活,恰似陶渊明笔下那个“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世外桃源。
可是,这里没有暴力和战争,却不代表外面的人不会把暴力和战争强加进来。
在阿提拉等人的眼里,女人是男人的玩物,是献给神灵的供品和祭品。而在女儿国的传说中,一个善良的女子却可以制服一个恶神,使他不再为害人间。
这也就是为什么阿提拉要称这个国家为“魔鬼国家”,而在女儿国这些善良的女孩子心中,阿提拉他们才是真正的恶魔。
可是,她们能够像雪山神女一样,仅凭着善良和纯真,就打败那些恶魔吗?
玫瑰园,以玫瑰命名,却没有玫瑰。
玄奘走在这片看上去很精致的园林中,心中一阵怡然宁静。他的左边是美丽单纯的小女王迦弥罗,右边是清秀聪慧的小丞相泽拉舒雅。
“这里一朵玫瑰都没有,为何叫作玫瑰园呢?”他放眼四顾,提出了疑问。
迦弥罗白皙纯净的面容显得有些黯淡,低声道:“听国师说,以前的玫瑰园是有玫瑰的,可是后来,被魔鬼毁掉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玫瑰,也不知道它长什么样的。只听老人们说,玫瑰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红色的,一种是白色的,上面还有刺。”
“不错。”玄奘点头道,“大唐也有玫瑰,不过色彩更多,远不止这两种颜色。可惜离这里太远了。”
泽拉舒雅的眼中露出艳羡的神色:“你们大唐可真好,什么都有。”
玄奘微微一笑,他是个僧人,原本对任何事情都无所介怀。可是离乡日久,骨子里掩藏的那份思乡之情便如陈酒一般愈久愈浓,醇厚悠长。他现在确实很喜欢听到人们对故乡的赞美。
“我听说,波斯那边也有这种花。”迦弥罗边走边说,“要是我们能够移栽一些过来,就好了。”[1]
“为什么一定要这种花呢?”玄奘不解地问道。
“玫瑰园当然要有玫瑰花了。”迦弥罗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没有玫瑰的玫瑰园岂不是名不副实?”
“说得也是。”玄奘点头道,“你们可以跟波斯人做生意,买些花种过来。”
小女王的神色再次变得黯然,闭着嘴不作声。
泽拉舒雅在一旁替她说道:“大王一登基就想跟波斯人做这个生意了,用金子买他们的花种,可是他们不同意。”
“为什么?”玄奘奇道,“玫瑰好像不是什么稀有之物吧,怎会那么值钱?”
“都怪我,想要这种花太迫切了,才会被人家敲诈。”迦弥罗小声嘀咕道。
玄奘怔了一下,心中暗暗觉得好笑,这个小女王看来倒也不完全是不通世事,居然也懂得使用“敲诈”这个词。
泽拉舒雅解释道:“波斯国王说,不要我们的金子,只想跟我们女王联姻。”
果然是敲诈!玄奘想,几粒玫瑰花种就想换一个绝色美女,而且还是一国之主,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一座石屋门前,里面依稀传出青年女子讲课的声音。
“以前,我和泽拉舒雅,还有朵耶,都在这间石屋里读书。”迦弥罗介绍道。
隔着窗子,玄奘朝里望了一眼,只见房间里面布置得简单又温暖,地上铺着干净的地毯,还有二十几个女孩子,都是十一二岁年纪,她们三三两两,很随意地席地而坐,听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讲课。
“那讲课的女子就是国师?”玄奘小声问道。
“现在还不是。”泽拉舒雅道,“如果这里面有人做了国王,那个讲课的师父就是国师了。”
玄奘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可能仅仅是在一年前,就在这个地方,迦弥罗和泽拉舒雅,还有朵耶,都和这里的女孩子们一样,在认真地听课。可是现在,她们三个,却一个成了国王,一个成了丞相,一个成了大将军。
这里山水灵秀,又与世隔绝,女孩子们个个如花似玉,恰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也难怪外面的人对这个国家如此垂涎了。
玄奘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阿提拉,自己都觉得有些煞风景,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们进去吧。”迦弥罗提议道。
玄奘立即摇头:“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们吧。”
可是里面的人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那个女教师走了出来。
“原来是大王和丞相到了,快请进。”女教师说。
迦弥罗微笑着冲那女教师点了下头,便同泽拉舒雅一起走进门去,玄奘只得跟进。
“这位是大唐来的玄奘法师。”泽拉舒雅向这位女教师介绍道,“我和大王是专程陪他游览玫瑰园的。”
“法师是从大唐来的?”女教师的眼中闪烁出夺目的光彩,“那里可是个神奇的地方啊!”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行礼道,“莫非檀越去过大唐?”
女教师尚未答话,迦弥罗就抢着开口道:“格曼师父去过好多地方呢!去过大唐也不稀奇。”
格曼抿嘴一笑:“让大王失望了。我去过波斯、龟兹等地,真的没去过大唐,虽然我很想去那里。”
“那也没关系。”迦弥罗一点也没有碰钉子的感觉,依然很开心地说道,“大唐那么远,你没去过也不稀奇。”
看着这个天真单纯的小女王,玄奘心中不禁涌起几分感动。这要是换上别的国家的国王,肯定要发怒了。也正因为如此,很多国家的臣民们都会想着法子揣度国王的心思,说国王想听的话。
就冲这一点,这个小小的女儿国,也是极为高贵的。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帮助她们摆脱厄运。
这时,格曼又说道:“小时候,外祖母曾给我讲过一个关于玫瑰的传说,听说这个故事来自东土。”
“东土有关于玫瑰的传说?”迦弥罗的眼睛霎时间亮了起来,“以前国师可没讲过。格曼师父,你给我们讲讲吧。”
她拉着国师的手,竟像个小女孩一样撒起娇来。
石屋里的女孩子们也都跟着恳求起来。
“好,好。”格曼笑道,“既然大王说话了,格曼怎敢不讲呢。”
她又将目光转向玄奘:“这是来自东土的故事,如果我讲得不好,大唐法师可不要笑话。”
“不敢。”玄奘道。
心里却觉得有些奇怪,从史书记载上看,中原在汉朝就已经有了玫瑰。但是汉人似乎不怎么喜欢这种花,历代诗词歌赋中很少有咏玫瑰的。人们更偏爱富贵大气的牡丹,以及拥有特殊品质的菊、莲、梅、兰等花草,称它们为花中君子。至于色泽艳丽又多刺的玫瑰,则始终不招人待见。
大唐有关于玫瑰的传说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正自奇怪,却听格曼开始讲道:“很久很久以前,在古老的东方生活着一对男女,男的热情似火,他的名字叫爱人;女的温柔如水,她的名字叫情人。”
玄奘释然,怪不得没听过这个故事,单从“爱人”和“情人”这两个名字看,这故事就绝不可能来自东土。唐人虽然大气外向,依然有着东方的含蓄美,不可能给故事的主角起这么直白露骨的名字。倒是热情奔放的西域人有可能这么做。估计是西域地区的人借用了东土的故事,加以发挥的。
女孩子们却似乎很喜欢这两个名字,她们津津有味地听着。
“有一天,爱人和情人结伴来到一座山谷中,意外地发现了两朵透明的花苞。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花,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都觉得奇怪极了。爱人想去摘来看看,谁知一不小心,被花上的刺刺到了,鲜红的血立刻流了出来。
“情人见了很心痛,赶紧拿起他的手,不经意间流下了一滴眼泪,却同爱人手上的那一滴血同时掉下,分别掉进那两朵花苞之中……”
听到这里,女孩子们立刻叽叽喳喳地猜测起来。
“我猜,他们两个后来一定结成了夫妻。”一个女孩子说道。
“这还用得着你猜吗?”另一个女孩子说,“肯定是这样的了。”
迦弥罗和泽拉舒雅也都在点头。
“法师认为呢?”格曼的目光望向玄奘。
玄奘道:“沙门虽未听过这个故事,但我猜想,他们最终一定没有结成夫妻。”
“这是为何?”泽拉舒雅不解地问。
玄奘叹息道:“佛说,这个世间有八苦,其中一苦就叫作‘爱别离’,就是说,相爱的人常常会因为一些不得已的理由而分离……”
“法师说得对。”格曼黯然道,“他们两人的家庭拥有不同的信仰,男孩家中信仰天上的仙灵,女孩家中信奉地上的鬼神,这使得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只好分开了。”
“原来是信仰不同啊。”迦弥罗有些遗憾地说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应该就可以在一起了吧?”
“也不一定。”玄奘道,“这个世间很复杂,没有这个原因还会有另外的原因。相爱的人能够在一起是幸运,不能在一起却是常情。”
“怎么会这样?”迦弥罗郁闷地嘟起了小嘴。
泽拉舒雅赶紧将话题岔开:“后来呢?”她问格曼。
“后来,由于他们所修不同,爱人后来到了天上,情人则到了地底。他们永远都没有再相见,直到现在。”
“他们现在还在吗?”一个女孩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是的,他们还在。”格曼道,“只不过他们不再叫‘爱人’和‘情人’,他和她都有了新的名字。男的叫月老,女的叫孟婆。”
玄奘从未听说过有人把“月老”和“孟婆”这两个人物联系在一起,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格曼接着说道:“月老希望那个女孩儿永远记住他,他用他手中那一条细细的红线,让一对对相爱的人记住彼此。人们都非常感激他,可是有谁知道,那一条条细细的红线,其实是爱人的鲜血染红的;孟婆则希望那个男孩儿永远忘记她,于是她熬出了一种奇怪的汤,让一对对的恋人喝了之后忘记彼此。人们都很憎恨她,可是又有谁知道,那一碗碗的孟婆汤,其实是情人的眼泪熬成的……”
原来,月老和孟婆竟然也有这样美丽的传说!玄奘不禁在心中叹息,小女王迦弥罗和小丞相泽拉舒雅却已忍不住擦起了眼泪。
只有那些十一二岁、尚不通世事的女孩子还在茫然地询问:“可是,这个故事跟玫瑰花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了。”格曼慈爱地说道,“当爱人和情人在一起时,就会造就爱情,爱情一定要有鲜花。还记得他们在山谷中遇到的那两朵透明的花苞吗?它们分别滴上了爱人的鲜血和情人的眼泪,神奇地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颜色。后来它们开花了,一朵红色一朵白色,红色代表热情的爱人,白色代表温柔的情人,但它们却都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玫瑰花。”
“原来东土还有关于玫瑰花的这么美丽的传说啊。”迦弥罗悠然神往地说道,“我太想见见这种花了!”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人一起出了石屋,却见一些人衣衫不整地跑了过来。
“怎么回事?”迦弥罗拦住一个中年女子,向她问道。
“大王!”那女子气喘吁吁地说道,“有好多外乡人闯了进来,他们骑着马,拿着刀,到处劫掠!已经抢走好几个女孩子了!”
玄奘心中一紧,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他们长什么样?什么装束?”他急切地问道。
“好像……”那女子一时答不上来,旁边一人道,“领头的是个大胡子,身穿白袍。其余的人都是褐色短衣,带着武器,有好几百人……”
果然是阿提拉的人!
“他们怎么这般不讲道理?”泽拉舒雅不高兴地说,“你们等着,我去跟他们讲理去!”
见此情形,玄奘心中又气又急,赶紧叫住她道:“你现在不能过去!”
“怎么啦?”泽拉舒雅回过头,不解地问。
玄奘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向这个小丞相解释,旁边的格曼却说道:“大王,丞相,咱们女儿国总共只有一万多人口,这个王城差不多有五千余人,去掉一半的女人,再去掉老人和孩子,能上阵抵抗的成年男子,有千把人就不错了,力量太弱……”
“那又怎样?”泽拉舒雅不以为意地说道,“不是说,来的只有几百人吗?我们的人数还是占优的,可以跟他们讲道理啊。”
“我们未必占优。”格曼道,“女儿国已经很多年没有打仗了,平常也很少练兵。这几百人既然敢来,必然有所凭恃。”
“不错。”玄奘接口道,“来的人名叫阿提拉,他的手下虽说只有几百人,却都是赭羯武士。他们都是天生的战士,个个勇猛顽强,视死如归。女儿国这些从未打过仗的兵士又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听了这话,小女王和小丞相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大王。”玄奘转身问迦弥罗,“你们这里有没有大一点的、能藏很多人的地方?”
“有啊。”女王茫然地说道,“做什么?”
“赶紧把玫瑰园里的女孩子们都带走!”玄奘有些焦急地说道,“沙门同他们打过交道,上次受的伤都是拜他们所赐。这些女孩子若是落到他们手里,定会生不如死!”
听了这话,迦弥罗心里一哆嗦,玄奘身上那些可怖的伤痕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看来那些家伙果然是魔鬼!
“泽拉舒雅,你带她们去!”迦弥罗向她的小丞相果断地下了命令。
“那大王你呢?”泽拉舒雅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我是大王,必须对这个国家负责!”迦弥罗说。
玄奘心中颇为感动,这个小女王,到现在才总算有了那么一点国王的样子。
“我去通知其他人!”格曼匆匆朝别的石屋而去。
[1]关于玫瑰的原产地有几种不同的说法:
说法1:是在我国中原地区。(不管是不是产于我国,至少我国在汉朝时就有了玫瑰。)
说法2:在波斯北部、里海一带,玫瑰经由美索不达米亚传到巴勒斯坦、小亚细亚到希腊,最后到达意大利南方。
说法3:最近有考古发现说,玫瑰的原产地是新疆(也就是西域)。
本文这三种说法都取。也就是说,这三个地方都有玫瑰。
行者玄奘3:西域雪山/昌如著.—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