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辑录

木球之喻*

作者: 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 段晴


  敦煌藏经洞藏匿的文献当中,有一部于阗语长篇诗作,首尾完整1,而且文末有题记。依据题记,此抄本题名《佛本生赞》,是一个名叫Cā Kīma-sana的于阗人令供养抄写2,抄写的年代大约在10世纪中期3。美国学者M.J.Dresden已经于20世纪发表了针对此诗作的基础研究工作,他将此于阗语《佛本生赞》翻译为英文,解析了这部抄本所使用的于阗语汇,并梳理了其中所涉及的佛本生故事4。依据Dresden,此于阗语《佛本生赞》囊括了51篇佛本生故事。关于此部写本的全面性描述,笔者拟将在专门著作中展开。而撰写本文,是因为在翻译此于阗语《佛本生赞》为汉语时遇到了一则故事,遇到了在此故事中出现的一个关键词,似乎以此为线索,可以追溯到遥远的两河流域之文明的痕迹。
  一、于阗语《佛本生赞》所涉及的《太子慕魄经》
  于阗语《佛本生赞》自第79到第83节赞颂,依照Dresden的排列,是《佛本生赞》所涉及的第22则本生故事,其内容是《太子慕魄经》。将这几颂翻译出来,如下:
  当你出生时,已充满厌离。
  虽高居王位,却忧心不已。
  多年不纳受,为王的荣耀。
  你长时不语,唯恐厄难临。(79)
  本名叫美目,却尽失好名。
  因结舌不语,而得名慕魄。(80)
  偏喜出家行,悦心誓愿力,
  以为欢喜地,以为悦乐居。(81)
  有国需掌控,你却成了仙,
  无量数众生,你救出苦难。
  在那方国度,创立释子教。(81)
  无量数众生,欲求修禅定,
  于心之殿堂,他们勤苦修。
  愚昧与邪见,织成坚固冥,
  你以法光辉,彻底消除尽。(82)
  若秋空灿阳,玻璃山毁于
  金刚杵之下,你祇园之行,
  摧毁了漫漫长时的愚昧黑暗。
  宽仁者啊,我礼敬于你。(83)
  上文已点到,敦煌藏经洞所出这于阗文本的《佛本生赞》,因为抄本有题记,所以可知其抄写年代在公元10世纪。若以佛教发展史的长时来衡量,此一时代应属于晚期。但《佛本生赞》所赞颂的这一则故事却是佛本生故事最为古老的组成部分之一。太子慕魄,在印度早期佛塔的浮雕造像之中就已出现。印度中央邦的萨特纳附近,有著名的巴尔胡特佛塔,佛塔周边的石柱以及栏楯之上,雕刻有若干佛本生故事。而太子慕魄的故事是最早被识别出来的本生之一5。一般认为,巴尔胡特大塔的建造年代在公元前2世纪,甚至有学者认为其年代可追溯到更早的阿育王的时期。一言以蔽之,《太子慕魄经》属于最古老的本生故事集成。
  汉文佛经传承也证明了太子慕魄本生故事的古老。在传世的汉文大藏经中,有两篇独立的经文记述了这一本生经。这两篇经文的行文、故事的铺叙虽有异同,然而却同样属于最早译入汉语的佛教文献。这两篇,一是后汉时期安世高翻译的《佛说太子慕魄经》,二是西晋时竺法护译出《佛说太子墓魄经》。在这两篇独立的经文之外,还有《六度集经》也收入了《太子墓魄经》。《六度集经》的译者是三国时粟特人康僧会。这里述及的三位古人,皆是历史上译介佛经的伟大人物。众所周知,安世高的译著是汉译佛经事业的嚆矢。虽然佛教起源于印度,但将佛教带入中华的,却是一个安息时代的伊朗族人。竺法护译出的经文非常之多,甚至可以说,竺法护是批量翻译佛经的第一人。竺法护的译本因其年代早,加之其中多诠释性文字,尤其在现代为多领域的研究者所珍视。依据史传,竺法护曾遍游西域,通晓西域36国语言。而《六度集经》的译者是粟特人。这些早期的译经人,来自大伊朗文化圈,来自中亚。他们所译出的《太子慕魄经》,其铺叙行文虽有差异,但论及故事的脉络,则显得基本一致,说明这一本生故事以其早期的版本模式,曾经广泛地流行于西域地区。
  《太子慕魄经》也有巴利语的版本,是巴利语《本生经》的第538篇。关于巴利语《本生经》这里简述如下:巴利语佛经,以经、律、论三藏集成,其中经藏被视为佛所说。经藏下有名曰《小部》的经文集成,巴利语《本生经》现存总计547篇也在其中。以文体而论,巴利语《本生经》的特点十分突出,全部是偈陀体6,总计约合2500偈陀。最后10篇经文的偈陀数大大超过前面的各篇本生故事,因此单独裒辑成册,叫做《大编》(Mahānipāta)。巴利语《太子慕魄经》总计122首偈陀,便是这《大编》的第一篇经文。这里需要特别指出,关于巴利语《本生经》,目前可以参阅的各家现代译本,例如英译本、德译本以及台湾元亨寺依据日文译本翻译出的汉译本,皆是依据巴利语《本生经》的注释本而翻译出来的。巴利语《本生经》的注释以每篇的偈陀为基本线索,并增添了大量散文以补充故事的情节,写作的时代大约在公元5世纪。鉴于此,以巴利语注释本为最终依据而翻译出的现代汉译《哑躄本生谭》等,因其与古代译本差异过大而不在本文的关注范围之内7。
  这里还需要说明,除上述早期的三种汉译之外,其实还有另一种汉译本存世,这便是义净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卷十九所讲述的相应故事。义净本人未曾与中亚、新疆有过交集,所以他的译本更多反映了7世纪之后印度本土对佛教的传承。仅以同名本生故事而观,义净的版本与上述早期三种汉译差异较大,增加了国王求子、恰逢菩萨誓愿修证无上菩提而从地狱出、托娠王妃等内容8,这些内容更接近巴利文注释本。仅就此本生故事而言,显然存在不同传承的版本。鉴于义净的译本晚出,与源自中亚的三种汉译差别较大,而且关键是缺乏与之相对应的梵文本,故而笔者下文针对原文词汇做考释时,未将义净的原文纳入考察范围,而仅限于追踪巴利语所用的相应语汇。
  二、慕魄,还是哑躄?
  上文已介绍,《太子慕魄经》有多篇文字自古代存世,早期三篇的故事发展基本是一致的。情节之一:国王家生养了一个儿子,是独子。此儿生下来,虽然容颜姝好,端正辉光,如星中之月,但就是不言不语,有若聋哑人,一直长到年满13岁。情节之二:国王焦虑,于是请出国中擅于看相的婆罗门。婆罗门出主意,让国王活埋太子。太子为了拯救国王而在最后时刻开口说话。情节之三:国王喜迎太子,而太子告知之前不言语的真实原因。原来此王子在前生曾做国王,端正行事,只因小小的疏漏而在地狱忍受诸般苦难积6万年之久。当他再生为王子,忆起前生的苦难,所以决定不再开口说话。
  早期三篇传世文本的基本情节一致,但至于太子为何装聋作哑的前生因缘却有所不同。安世高版本认为,聋哑太子前生是大国王。当大国受邻国侵犯时,曾有臣属擅自举兵,致使他国人民涂炭,国王因此获罪受地狱煎熬。竺法护的版本,并未给出真正原因,只说他前世“用行有缺漏故”而下入地狱。康僧会之版本所述理由尤为奇特,王子获罪下地狱,只因为“出游翼从甚众,导臣驰除,黎庶惶惧”(CBETA,T03,20)。纵然下地狱的原因不同,但再生之后装聋作哑达13年之久是一致的。
  关于太子慕魄的真名,于阗文本的描述与汉传以及巴利语本均显龃龉。按照于阗文本第80颂,太子“本来名叫美目,却因结舌不语而得名慕魄”。“美目”的原文sūnettra,明显是印度语的词,可以恢复出梵文的sunetrin“拥有漂亮眼睛的”。这是太子的真名。汉译本中,唯独安世高所出《太子慕魄经》真实提到了这个名字,音译作“须念”,但非太子慕魄此生之名,而是他前生作为国王时的名字。巴利语版中太子慕魄本来也有真名,叫做Temiyo,因为他下生的那天,天在下雨。义净译本趋同巴利语的版本:太子本来有真名。太子生于莲花水池之中,所以取名叫做“水生”。
  依照于阗文本,依照巴利语之版本,所谓“慕魄”是太子的诨号。
  诨号“慕魄”“墓魄”均是音译名,原文应与于阗语的muka-pamka近似。这个诨号的于阗语拼写作muka-pamka,与巴利语记载的mūgapakkha读音相近。太子慕魄之所以得此诨号,是因为他装聋作哑。问题在于,于阗语的muka-pamka之词源何在?
  巴利语同名本生经,将mūgapakkha理解为两个独立的词汇,所以同名本生经的第4、5首偈陀有这样的语句:
  第4颂:
  Ranno mūgo ca pakkho ca,putto jāto acetaso;
  Somhi rannā samajjhittho,puttam me nikhanam vane.
  “国王生了个又哑又pakkho的无心的儿子。我接到国王的命令说:把我的儿子埋在森林里。”
  第5颂:
  Na badhiro na mūgosmi,na pakkho na ca vīkalo;
  Adhammam sārathi kayirā,mance tvam nikhanam vane.9
  “我既不聋,也不哑,既不pakkho,也不残缺。御者啊,若是你将我埋在森林里,你的所为不合法。”
  巴利语把mūgapakkha作为两个独立的词汇来处理,便产生了不合乎逻辑、解释不通的地方。
  初看时,巴利语的mūga确实可独立成词,mūga的梵语同源词是mūka,而在著名的Monier-Williams《梵英词典》相应词条下,mūka从动词mū'‘to bind,tie,fix’,由此生成的形容词最初表示‘tied,bond’,进而表示dumb,speechless“哑,无语”。巴利语的mūga以及吠陀的mūka被认为与拉丁语的mutus同源,连现代英语的mute也是同源词。
  然而进一步看,跟在mūga之后的pakkha则不能独立作为形容词。从pakkha似可恢复出梵语同源词paksa,而后者是一个名词,词义“翼,翅膀”。巴利语注释本认为,此篇本生经出现的pakkha,应理解为pīthasappī,词义“瘸子”。而pīthasappī相当于pakkha-hata,这后者是复合词,直译作“侧翼受到损伤的”,指“半身不遂”。但是,如果这个复合词pakkha-hata的后一半不存在,即如果没有-hata,那么也就无所谓复合词,而“已被伤害”的一层意义是不存在的。由此,如果一定要从独立的pakkha而读出“躄”、“瘸”等,便是标准的望文生义。尤其是,我们已经读到,相同的词出现在于阗语文本的是muka-pamka,而从后词pamka无法恢复出梵语的paksa,更无可能恢复出pakkha-hata,因为根本不存在如此音变的可能性。存世的三种汉译本也不支持把pakkha读作“躄、瘸”之类,因为三种汉译本均以“颜貌端正,绝无双比”来描绘诨号“慕魄”的太子。作为菩萨,太子慕魄必然生来具备一切庄严,完全没有肢体的残缺10。巴利语本把pakkha一词注释作“躄、瘸”,这一点恰好说明,当公元5世纪古锡兰的僧人们开始对巴利语的此篇经文做注释时,实际上已经完全不能把握pakkha一词的真正意义了。
  巴利语文本将mūgapakkha解析为两个独立的形容词,并将这一组形容词作为诨号使用,也有悖于命名诨号的逻辑。从修辞的逻辑出发,从语言的社会功能之逻辑出发,任何形容词皆具有一定的共性,所以鲜有以形容词来作为个体的诨号的事例。例如,如果按照巴利语的注释,篇名mūgapakkha只能翻译作“哑者、躄者本生经”,但严格而论,哑者、躄者不是诨号,只是对肢体有缺陷的特定人物的描绘,可以是任何一个哑而瘸的人,而并非特指那位生来装聋作哑的太子。而仔细阅读于阗语《佛本生赞》的相关文字,可以发现“结舌不语”是获得诨号的原因,而“结舌不语”本身不是诨号。
  于阗语原文如此说:
  sera nāma rrustai cue ya si sūnettra.
  muka-pamka nāma himyai sista-bisā’(Dresden 1955,第433页)
  “你本来名叫美目,却因结舌不语而得名慕魄。”
  而早期汉译本均区分开了诨号以及用于形容的词汇,例如竺法护《佛说太子墓魄经》:
  “王有一太子,字名墓魄,生有无穷之明,端正妙洁,无有双比。……然太子结舌不语十有三岁,恬谈质朴,志若死灰,意如枯木;目不视色,耳不听音,状类喑哑聋盲之人。”(CBETA,T03,第410页)
  又例如安世高《太子慕魄经》:
  “我身宿命为波罗柰国王,作太子名曰慕魄;始生有异,颜貌端正,……年十三岁,闭口不言。”(CBETA,T03,第408页)
  康僧会《六度集经》:
  “往昔有国名波罗柰,王有太子,名曰墓魄,……而年十三,闭口不言,有若喑人。”(CBETA,T03,第20页)
  以上早期的汉译本,全部以慕魄(墓魄)为太子独有名。而于阗语本最为清楚,所谓“慕魄”,是诨号,只因这太子13年来闭口不言而获得。这里所使用的诨号,显而易见,并未采纳“聋哑”之类的形容词,而是采用了类比的方式,将这哑巴太子比作了“慕魄”。换种方式:如果有人说,将这哑巴太子比作“哑巴”,这其中便有了修辞逻辑的纰漏。这是三部早期汉译以及于阗语版本与巴利语同名本生经最为显著的差异所在。巴利语本,把原本是类比用的诨号理解为形容词。这其实恰好暴露出巴利语注释本的晚出,巴利语《佛本生经》并非编纂于古代锡兰。当巴利语同名本生故事的注释本诞生时,其作者已经不知道所谓“mūga-pakkha”之诨号的特殊意义了。
  那么,汉语的慕魄(墓魄),于阗语的muka-pamka,以及巴利语的mūga-pakkha的出处在哪里,该如何破解这一诨号的真实意义呢?
  三、木球之喻
  新疆山普鲁出土的两幅人物栽绒毯为揭开“慕魄”之意义提供了很好的语境。2007年,寻找玉石的人在新疆洛浦县山普拉乡挖到古代遗址,几块颜色鲜亮的栽绒毯出土11。依据栽绒毯上织入的于阗字,可知这些毛毯织成于5—7世纪之间12。自毛毯发现之后,有美籍华人学者张禾对图案进行了研究,尤其是针对两米多长一米多宽的两幅毛毯(下称1、2号毯)。张禾未能识别出图案所描绘的故事,却成功识别出两幅毛毯用于图案结构部分的涡卷纹(又称作波头纹),这种纹饰常见于公元前6—前5世纪希腊的陶瓶画,常见于公元1—5世纪罗马时期地中海沿岸国家的镶嵌壁画和地板画,而且相同的涡卷纹饰样也大量出现在罗马时期埃及、叙利亚的纺织物之上13,说明新疆山普拉出土的纺织物具备异域的文化风格,其源头可追溯至古代的希腊、罗马以及地中海沿岸的其他国家。
  笔者已经撰文,初步分析了1、2号毯的图案14,认为其上所描绘的,是与人类历史上第一部史诗《吉尔伽美什》相关的故事。这一则故事独立成篇,叫做《吉尔伽美什、恩基都与冥间》(以下简称《冥间》)。英国学者乔治认为,这原本刻写在第12块泥板上的故事,作为史诗《吉尔伽美什》的一部分,大约诞生于公元前1500年前后,曾经影响希腊诗人荷马的创作,例如《奥德赛》访问地狱灵魂的章节,便是《冥间》的翻版15。
  曾经是两河流域的传说,跨越千年,跨越千山万水而出现在新疆山普鲁两幅毛毯的图案上,不能不说,这是人类文明的奇迹。不仅限于此,这两幅毛毯所描绘的,实际上还整合了一块苏美尔语泥板上的故事。这便是《柽柳》16,讲述了吉尔伽美什如何帮助伊娜娜女神赶走盘踞在柽柳树上的蛇而获得pukku“木球”和mekku17“棒”。因为《柽柳》的故事涉及pukku“球”和mekku“棒”的起源,所以亚述学家们普遍认为,阿卡德语的《冥间》故事并不完整,而苏美尔语的《柽柳》应放在《冥间》故事之前。
  但按照新疆山普鲁之毛毯的故事发展,《柽柳》实际上构成了《吉尔伽美什、恩基都与冥间》之故事的结尾。这也就是说,曾经流行于两河流域的故事,被分作两部分,保留在苏美尔语和阿卡德语的楔形文字的泥板上。随着楔形文字的消亡,文字所记载的故事也一并不复存在,直到现代学者破译了这些泥板,才又恢复出古代的史诗。然而,两块泥板、两种语言所记述的故事之间是怎样连接的呢?这个谜团一直没有得到破解,直到新疆山普鲁1、2号毯的出现。这毛毯上所讲述的完整故事,犹如一把钥匙破解了数千年前人类文明的密码。
  简而述之,毛毯的故事如下:吉尔伽美什游戏用的木球落入地狱,他的好朋友恩基都下到地狱捡到了木球,但是被大地扣留。为了救恩基都出地狱,吉尔伽美什不畏辛劳,遍求天下大神,终于到达伊娜娜女神的花园,帮助他赶走了盘踞在生命树上的毒蛇,使恩基都重返人间。
  本文关注的,是出现在《冥间》故事的木球,这是故事最重要的道具。苏美尔、阿卡德语楔形文字专家经过长期研究,最终认定pukku和mekku是一种游戏所使用的道具。依据苏美尔语的《柽柳》故事,pukku是木球,是用伊娜娜女神花园柽柳的根部做成;而mekku应是击球的木杆,是用柽柳的树冠做的。
  这幅截图,来自于1号毯a层中心部位。鲜亮颜色织成的人物是吉尔伽美什,而位于右侧的青色小人是恩基都。青色意味着恩基都此时已经在地狱,他的头上方的横竖线条象征着大地。青色小人右手擎举一物件,这便是那木球。正是这青色小人、他手中拿着的木球以及整个故事的发展脉络,令我们断定,此毯所描绘的故事整合了《吉尔伽美什、恩基都与冥间》以及《吉尔伽美什与柽柳》的古老神话传说。
  此件毛毯是在古代于阗所属领地山普鲁发现的,由此推论,古代于阗人了解毛毯所描绘的故事。这样,毛毯的发现地以及毛毯上出现的故事情节,为以下的比对提供了可作为依托的背景。
  muka-pamka出现在于阗语《佛本生赞》第80首颂文,是美目太子的诨号。此处我们先将此诨号的巴利语、汉语拼写与吉尔伽美什之木球的拼写罗列于下:
  于阗语 muka-pamka
  巴利语 mūgapakkha
  汉语 mu-po(慕魄、墓魄)
  阿卡德语 pukkumekku“木球,木杆”
  此对比显示,于阗语拼写与汉语更为接近,区别在于,它们或显示或掩盖了轻音尾音即-ka-、-ka-部分的存在。而巴利语的偏离以及修改特征较为显著,例如mūga的长音以及后音节的浊音。而前三组与阿卡德语的pukkumekku之间的继承关系,应该是不言而喻的。至于顺序的颠倒,于阗语muka-pamka之前词可以是修饰用语,最初表示“木杆的木球”,应特指一种游戏,以木杆击球的游戏,意义落在特殊游戏的“木球”之上。
  认为太子“墓魄”之诨号最初来自一种游戏,特指“木球”,实际上符合这个故事的情节,符合赋予诨号的逻辑。那本生故事的太子生来结舌不言,却一切相貌端好,按照巴利语的版本,虽经过香味、美食的引诱,经过断食、臭味、火烤的折磨依然沉默不言,将这哑巴太子比作“木球”是再恰当不过的了。“木球”正是通过类比方式赋予太子的名号。
  这里需要说明,笔者将“慕魄”的词源经过中古伊朗语的于阗语,最终追溯到两河流域文明的亚述语,并非天方夜谭。早在一百年前,西方学者已经以大量单词作为证据,证明了古代埃及、两河流域文明对古代波斯语、印度梵语的影响。梵语里有从以古波斯为媒介借来的阿卡德语汇。例如梵文的mudrā“印,印章”,与现代波斯语的muhr同源,应借自古波斯语的muδrā,而这一组词最初借自古代阿卡德语的musaru。更著名的例词是梵文的lipi-,巴利文的lipi-,dipi-“书写”,这些词来自古波斯语的dipi-,巴比伦的duppu。18
  实际上,古代新疆地区蕴藏着丰富的来自古代西方的文明。亚历山大的东征之前,古波斯文明曾影响横跨欧亚的广大地区。古波斯文明,采用了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来书写帝国的官方语言,自然也吸纳了两河流域的文化。后来,亚历山大东征,又将希腊文明带入犍陀罗地区(今阿富汗东部、巴基斯坦北部等),把两河流域古老的书写文化带到了中亚,促成了印度书写文化的诞生,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地区已经发现了阿育王时代(公元前3世纪)的阿拉米字以及希腊字。虽然问题没有彻底弄清楚,但是曾经流行于新疆丝路南道古代绿洲的佉卢文字是依据阿拉米字母而创造的,有学者甚至认为,部分佉卢文字母是比对希腊字母而创造的。佉卢文字要比后来流行的印度婆罗谜字更加古老。19希腊人的到来,不仅赍来自身的文明,也带来古老的两河流域的文明。东西方文明碰撞产生的最显著的创作,正是影响深远的犍陀罗佛教造像艺术。
  再回到本文探讨的小问题:三部早期译出的《太子慕魄经》以及于阗语《佛本生赞》涉及的同名故事,将这一本生故事曾经流行的区域指向西域。而现存巴利语本生经之原偈陀体并不完整,注释本又显示了不合理处。新疆山普鲁出土的毛毯显示了《冥间》木球的故事曾经流行在古代于阗地区。这些背景为本文的推论提供了依托:于阗语muka-pamka“木球”应来自阿卡德语的pukku加mekku。再进一步,“慕魄”或者“墓魄”是音译。尽管汉译本没有说明音译名的隐喻,但两河流域文明的点滴毕竟进入了早期的汉文文献。古代中西文明的交流就这样反映在点滴之中。
  Abstract
  The article has explained a key word from the 22th story in the Khotanese manuscripts of Jatakastava which was found in Dunhuang Sutra Cave and revealed its connection with the Mesopotamia civilization.
  * 本文属于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敦煌与于阗:佛教艺术与物质文化的交互影响”(项目编号13&ZD087)的成果。
  1 这件于阗语写本存英国国家图书馆,编号为CH 00274,墨迹书写在39张贝叶形纸上。关于这部写本的介绍,可参阅R.E.Emmerick,A Guide to the Literature of Khotan,second Edition,Tokyo:The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Buddhist Studies,1992,第24页。
  2 从Cā Kīma-sana,似可恢复出“张金山”。
  3 关于此件抄本的书写年代,可参阅P.O.Skj*erv* Khotanese Manuscripts from Chinese Turkestan in the British Library,a Complete Catalogue with Texts and Translations.The British Library,2002年,第298页。
  4 M.J.Dresden,“Jātakastava or‘Praise of the Buddha’s Former Births”,Transaction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NS.45:5,1955(repr.Philadelphia1962),第397—508页。以下简称Dresden 1955。
  5 早在1879年出版的著作中,巴尔胡特著名大塔的发现者Alexander Cunningham已经对雕刻在石柱之上的这一则本生故事进行了描述。Cunningham以雕刻在石雕上的文字作为依据,将这一幅浮雕内容确认为太子慕魄本生。他的描述见Alexander Cunningham,The Stupa of Bharhut:a Buddhist monument ornamented with numerous Sculptures,ilustrative of Buddhist legene and history in the third century B.C..London:W.H.Allen,1879年,第58页,图像见该书图版Plates xxv。
  6 所谓偈陀体,是佛经常用的诗体。古代梵文、巴利语的诗以字节的长、短为诗韵的基本组合。一首完整的偈陀通常分4句,以长、短字节的不同而组合成诗韵。
  7 现代译本大多可以在互联网上查阅。例如《慕魄太子本生经》的英译本、德译本等,可以在以下网址查阅:http://suttacentral.net/pi/ja538。
  8 关于义净的版本,可参阅CBETA,T23,第724页以下。(CBETA=Chinese Electronic Tripitaka Collection中华电子佛典协会;T=大正新修大藏经(Taishō shinshū daizōkyō),东京,1924—1935,100册)
  9 这些巴利语原文全部使用了哥廷根大学在其网页上公布的依据巴利圣典协会而制作的电子文本,具体下载地址http://gretil.sub.uni-goettingen.de/#Pali。同时使用了http://www.dhamma.org.cn(觉悟之路)所汇集的几种版本的巴利佛典集成的电子文本。特此致谢。
  10 义净的版本有所不同,译出“哑躄”,并说王子装哑以外,也装跛躄。义净版本与早期汉译本的差异较大。考虑到巴利语的原文,早于义净所依凭的梵文本,这里以巴利语原文为最基本的依据。
  11 关于这些栽绒毛毯的最初报道以及图版,可参阅祁小山:《新疆洛浦县山普鲁乡出土的人物纹栽绒毯》,《西域研究》2010第3期,第125页,图录在期刊附页。
  12 关于三块毛毯上婆罗谜文于阗字的解读,请参阅笔者的文章《新疆洛浦县“山普鲁”的传说》,载于《西域研究》2014年第4期,第1—8页。
  13 关于张禾的研究,可参阅张禾:《新疆和田洛浦县山普拉人物栽绒毯艺术特征及风格研究》,载于《西域研究》2012年第4期,第110页。
  14 请参阅笔者所撰写《新疆山普鲁古毛毯上的传说故事》,载于《西域研究》2015年第1期,第1—10页。
  15 A.R.George,The Babylonian Gilgamesh Epic,introduction,critical edition and Cuneiform text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以下简称George 2003),第56页。
  16 《柽柳》是《吉尔伽美什与柽柳之树》的简称。关于苏美尔语的《柽柳》,最权威的翻译应参阅Samuel’N.Kramer所著Gilgamesh and the нuluppu-tree,a reconstructed Sumerain Text,the Oriental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Assyriological Studies,No.10,Chicago,Illinois: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以下简称Kramer 1938)。
  17 按照George 2003的拼写,写作mekku,见第899页。按照苏美尔语版的《柽柳》,拼写作mikku,见Kramer 1938,第10页。
  18 关于这一节的例词,可参阅H.Hübschmann,“Zur persischen lautlehre”,Zeitschrift für vergleichende Sprachforschung auf dem Gebiete derIndogermanischen Sprachen,36.Bd.,2.H.(1900),published by:Vandenhoeck & Ruprecht(GmbH & Co.KG)Stable,第153—178页,具体见第176页。
  19 关于阿拉米字母、希腊字母等对印度佉卢文字、婆罗谜文字的影响,可参阅Richard Salomon,“On the 0rigin 0f the Early Indian Scripts”,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Vol.115,No.2(Apr.-Jun.,1995),published by: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第271—279页,详见第272、275页。这是一篇书评,所评论的是0skar von Hinüber所著:Der Beginn der Schrift und frühe Schriftlichkeit in Indien(Franz Steiner Verlag1990)以及Harry Falk所著:Schrift imalten Indien:Ein orschungsbericht mit Anmerkungen(Gunter Narr Verlag1993)。

丝绸之路体育文化论集 续/程彤主编;上海:中西书局,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