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于自己极西遥远的地方很早就充满好奇和想象。《山海经》中就有不少关于西域的传闻和神话。西汉时中国人已经知道罗马的存在,张骞从西域归来,提到“黎轩”,可能就是指西部世界这个庞大的帝国,《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安息时说:“其西则条支,北有奄蔡、黎轩。”东汉时称之为“大秦”“犁靬”或“海西”。这些名称在中国文献中最早见于魏晋间人鱼豢著《魏略》,其中《西戎传》记载有关“大秦”的史料表明,对于极西的罗马帝国,中国人的认识已经相当丰富。
大秦国一号犁靬,在安息、条支西大海之西,从安息界安谷城乘船,直截海西,遇风利二月到,风迟或一岁,无风或三岁。其国在海西。有河出其国,西又有大海。海西有迟散城,从国下直北至乌丹城,西南又渡过一河,乘船一日乃过。西南又渡一河,一日乃过。凡有大都三,却从安谷城陆道直北行之海北,复直西行之海西,复直南行经之乌迟散城,渡一河,乘船一日乃过,周回绕海。凡当渡大海六日乃到其国。
国有小城邑合四百余,东西南北数千里。其王治滨侧河海,以石为城郭。其土地有松、柏、槐、梓、竹、苇、杨柳、梧桐、百草。民俗,田种五谷,畜乘有马、骡、驴、骆驼。桑蚕。俗多奇幻,口中出火,自缚自解,跳十二丸巧妙。其国无常主,国中有灾异,辄更立贤人以为王,而生放其故王,王亦不敢怨。其俗人长大平正,似中国人而胡服。自云本中国一别也,常欲通使于中国,而安息图其利,不能得过。
其俗能胡书。其制度,公私宫室为重屋,旌旗击鼓,白盖小车,邮驿亭置如中国。从安息绕海北到其国,人民相属,十里一亭,三十里一置,终无盗贼。但有猛虎、狮子为害,行道不群则不得过。其国置小王数十,其王所治城周回百余里,有官曹文书。王有五宫,一宫间相去十里,其王平旦之一宫听事,至日暮一宿,明日复至一宫,五日一周。置三十六将,每议事,一将不至则不议也。王出行,常使从人持一苇囊自随,有白言者,受其辞投囊中。还宫乃省为决理。以水晶作宫柱及器物。作弓矢。其别枝封小国,曰泽散王,曰驴分王,曰且兰王,曰贤督王,曰汜复王,曰于罗王,其余小王国甚多,不能一一详之也。
国出细絺。作金银钱,金钱一当银钱十。人织成细布,言用水羊毳,名曰海西布。此国六畜皆出水,或云非独用羊毛也,亦用木皮或茧丝作,织成氍毹、榻登、罽帐之属皆好,其色又鲜于海东诸国所作也。又常利得中国丝,解以为胡绫,故数与安息诸国交市于海中。海水苦不可食,故往来者希到其国中。山出九色次玉石,一曰青,二曰赤,三曰黄,四曰白,五曰黑,六曰绿,七曰紫,八曰红,九曰绀。今伊吾山中有九色石,即其类。阳嘉三年(134年)时,疏勒王臣槃献海西青石、金带各一。又今《西域旧图》云罽宾、条支出琦石,即次玉石也。
大秦多金、银、铜、铁、铅、锡、神龟、白马、朱髦、骇鸡犀、玳瑁、玄熊、赤螭、辟毒鼠、大贝、车渠、玛瑙、南金、翠爵、羽翮、象牙、符采玉、明月珠、夜光珠、真白珠、虎珀、珊瑚、赤白黑绿黄青绀缥红紫十种琉璃、璆琳、琅玕、水精、玫瑰、雄黄、雌黄、碧、五色玉、黄白黑绿紫红绛绀金黄缥留黄十种氍毹、五色榻登、五色九色首下榻登、金缕绣、杂色绫、金涂布、绯持布、发陆布、绯持渠布、水浣布、阿罗得布、巴则布、度代布、温宿布、五色桃布、绛地金织帐、五色斗帐、一微木、二苏合、狄提、迷迷、兜纳、白附子、薰陆、郁金、芸胶、薰草木十二种香。
大秦道既从海北陆通,又循海而南,与交趾七郡外夷比,又有水道通益州、永昌,故永昌出异物。前世但论有水道,不知有陆道,今其略如此,其民人户数不能备详也。自葱岭西,此国最大,置诸小王甚多,故录其属大者矣。〔1〕
他们知道大秦是极西之国,其中提到《西域旧图》,说明鱼豢之前中原地区已经流传有西域地图,而且这种图还标明各地物产。由于中国与罗马之间的交通首先是由罗马人经海上东来走通的,而且后来“大秦、天竺频从日南徼外来献”,所以过去人们注意的就是双方海上的交通。鱼豢特意指出,经陆路至大秦的路线是前人所忽略的。这是自汉通西域以后,直到魏晋之际中国人有关罗马知识的详细报道,比之两汉时文献中关于罗马的材料大大丰富了。所以《通典》卷193《边防》提到大秦属国“驴分国”时,云:“驴分,魏时闻焉,属大秦。”其中的内容既有自汉以来西行使者的亲身经验和西行中听闻,也有西域来华者的传说和介绍。但由于道听途说,传闻失实,其中的记载未必一一可信。
这段记载,反映了3世纪中叶中国人对于罗马的了解程度和认识水平,与当时罗马的情形大致相符。所谓“国有小城邑合四百余,东西南北数千里”的记载与罗马在亚洲的疆域相符。罗马帝国在东方大道上每5英里左右设有邮亭,每邮亭有40匹马,与此记载“十里一事,三十里一置”相符。“其王所治城周回百余里”,据说拜占庭周围111希腊里(Stadia)。所谓“王有五宫”,据杨宪益研究,拜占庭有Chalce,Daphne,Sacra,Blachernae,Hebdomon等五宫。“以水晶作宫柱及器物”,如果水晶指玻璃,亦无不确。中国古代习惯把水晶和琉璃相提并论。罗马帝国时期,意大利半岛、帝国东部的叙利亚、埃及等地,盛行以石为柱,以玻璃和各色宝石镶嵌组成的“马赛克”为豪华建筑的装饰,以水精为柱当即指此。《晋书·四夷传》“大秦国”条所谓“琉璃为墙壁,水精为柱础”。《旧唐书·西戎传》“拂菻”条云:“其宫宇柱栊,多以水精琉璃为之。”考古发现罗马帝国庞贝古城,普遍用马赛克装饰墙面和地板。关于大秦的政治制度,所谓“其国无常主,国中有灾异,辄更立贤人以为王,而生放其故王”云云,大约指当时罗马帝国之共和制。3至4世纪间,更立国主之事经常发生,当时差不多没有传子的皇帝。“置三十六将”会议国事,史载东罗马帝国初期,其国置八大将以统制四方,八大将之下又置三十五将分主各郡军事,其数亦约略相合〔2〕。
当然,诸如言事者投书囊中以供王回宫后发省、官曹会议国事,废王另立而受放者不怨等,也有可能是对已经逝去的希腊罗马奴隶制民主政治的一种辗转传说或模糊记忆,或许也有把中国古代政治理想加入的成分。这种共和政治传统,对于长期习惯于君主专制的中国人,显然是感到新鲜的事物。由于受到当时人们世界地理观念的局限,对大秦以西的情形还不能完全摆脱神话传说的成分;关于西域诸国方位,有的记述也不正确。如:
大秦西有海水,海水西有河水,河水西南北行有大山,西有赤水,赤水西有白玉山,白玉山有西王母,西王母西有修流沙,流沙西有大夏国、坚沙国、属繇国、月氏国,四国西有黑水,所传闻西之极矣。
所谓大秦西有海,海之西有河,河之西有山,有西王母,又有四国,种种记载,则出于传闻,无确切资料,明显是错误的。
范晔《后汉书·西域传》“大秦国”条记载:
大秦国一名犁鞬,以在海西,亦云海西国。地方数千里,有四百余城,小国役属者数十。以石为城郭,列置邮亭,皆垩既之。有松柏竹木百草。人俗力田作,多种树蚕桑,皆髡头,而衣文绣,乘辎骈白盖小车,出入击鼓,建旌旗幡帜。所居城邑周圜百余里,城中有五宫,相去各十里。宫室皆以石精为柱,食器亦然。其王日游一宫,听事五日而后遍。常使一人持囊随王车,人有言事者,即以书投囊中,王至宫发省,理其枉直。各有官曹文书,置三十六将,皆会议国事。其王无有常人,皆立贤者。国中灾异及风雨不时,辄废而更立,受放者甘黜不怨。其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故谓之大秦。土多金银奇宝,有夜光璧、明月珠、骇鸡犀、珊瑚、琥珀、琉璃、琅玕、朱丹青碧、刺金镂绣,织成金缕罽杂色绫、作黄金涂火浣布,又有细布,或言水羊毳、野蚕茧所作也。合会诸香,煎其汁以为苏合。凡外国诸珍异皆出焉。以金银为钱,银钱十当金钱一。与安息、天竺交市于海中,利有十倍。其人质直,市无二价,谷食常贱,国用富饶,邻国使到其界首者,乘驿诣王都,至则给以金钱。其王常欲通使于汉,而安息欲以汉缯彩与之交市,故遮阂不得自达。至桓帝延熹九年,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献象牙、犀角、玳瑁,始乃一通焉。其所表贡,并无珍异,疑传者过焉。或云其国西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处,几于日所入也。《汉书》云:从条支西行二百余日,近日所入。则与今书异矣。前世汉使皆自乌弋以还,莫有至条支者也。又云从安息陆道绕海北行,出海西,至大秦,人庶连属,十里一亭,三十里一置(原注:置,驿也),终无盗贼寇警。而道多猛虎师子,遮害行旅。不百余人赍兵器,辄为所食。又言有飞桥数百里,可度海北诸国。所生奇异玉石诸物,谲怪多不经,故不记云。(原注:鱼豢《魏略》曰:“大泰国俗多奇幻,口中出火,自缚自解,跳十二丸,巧妙非常。”)
范晔是南朝刘宋时人,元嘉二十二年(445年)被杀,他的材料一部分乃节录《魏略》而来。他删除了自己认为怪异不经的内容,但又据前世文献补充了若干材料,引文中加点部分皆《魏略》所无,提供了新的信息。特别是关于安敦使团的记载,是中国与罗马间第一次直接交往的记录,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令人奇怪的是,《后汉书》成书晚于鱼豢《魏略》,可是关于大秦的介绍有时反不如《魏略》为详。《魏略》中的记载有的有根据,有的是传说,《后汉书》“大秦国”条中都没有进一步的解释。“列置邮亭皆垩墍之”,此与古罗马亭舍多用水泥(Puluis Puteo La-nus)的事实相符。“以水晶为食器”,其实就是玻璃杯盘之类〔3〕。关于大秦的位置,正像罗马人以为“赛里斯”是极东的国家,再向东便是无人之地一样,中国人知道大秦是极西的国家,再向西了解得也不确切,所谓“几于日所入”,再往西便是“弱水流沙”,近乎神话传说中的西王母所居处,这是沿袭《魏略》旧说,表现出对于西域地理认识的模糊。这可能与史书叙事体例有关,《后汉书》记东汉时事,不便将后世了解到的大秦国事加入其中。《魏略》中有些魏晋间的新认识,范晔节录《魏略》中的材料时有意删除了。范晔时代中国人关于罗马的新材料,限于叙事的体例不便加入其中。因此《后汉书》的记录并不说明范晔对于大秦的认识没有新的进展。
对于罗马分裂后的拜占庭,中国人也有不少了解。成书于6世纪中叶的《魏书》,其中《西域传》有“大秦国”条,反映了北朝人对东罗马的认识和了解:
大秦国一名黎轩,都安都城。从条支西渡海曲一万里,去代三万九千四百里。其海傍出,犹渤海也。而东西与渤海相望,盖自然之理。地方六千里,居两海之间。其地平正,人居星布。其王都城分为五城,各方五里,周六十里,王居中城。城置八臣,以主四方,而王城亦置八臣,分主四城。若谋国事及四方有不决者,则四城之臣集议王所,王自听之,然后施行。王三年一出,观风化。人有冤枉,诣王诉讼者,当方之臣,小则让责,大则黜退,令其举贤人以代之。其人端正长大,衣服车旗拟仪中国,故外域谓之大秦。其土宜五谷桑麻,人务蚕田。多璆琳、琅玕、神龟、白马、朱鬣、明珠、夜光璧。东南通交趾,又水道通益州永昌郡,多出异物。大秦西,海水之西有河,河西南流,河西有南北山,山西有赤水,西有白玉山,玉山西有西王母山,玉为堂云。从安息西界循海曲,亦至大秦四万余里,于彼国观日月星辰,无异中国。而前史云条支西行百里,日入处,失之远矣。
这里明确纠正了过去史书中所谓大秦之西为“日入处”的类似神话的内容,因为北魏时人已经知道,在大秦看太阳,跟在中国是一样的。其中言大秦国都安都(Antiochia),即《魏略》之“贤督”“安谷城”,其地在今地中海东岸土耳其之安提俄克(Antioch),亦名安塔基亚(Antakya),则不准确。张星烺先生说:“《魏书》所记大秦,其都城曰安都,盖指叙利亚首府安梯俄克(Antioch)而言也。唐末,阿拉伯地理家麻素提(Mas’udi)谓当回教徒征服叙利亚时,安梯俄克城之读音,已缩为安梯(Ant or anta)云(见Prairies D’Or,Ⅲ,407)。《魏书》之安都,音与安梯正同。《魏略》作安谷城,盖取其首尾二音也。赵汝适《诸蕃志》大秦国条,亦作安都。”“《汉书》、《魏略》及《魏书》皆记大秦有海道通中国交趾及益州永昌郡,可与拖雷美《地理书》互相证明也。”“于彼国观日月星辰,无异中国者,则以叙利亚及小亚细亚皆与长安、洛阳同纬度故也。”〔4〕
〔1〕《三国志》卷30,裴松之注引,第860-861页。
〔2〕杨宪益:《译余偶拾》,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第154-156页。
〔3〕夏德:《大秦国全录》,朱杰勤译,商务印书馆,1964年,第56页。
〔4〕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一册,“古代中国与欧洲之交通”,第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