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唐代文学中的西域乐舞分析
宋人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道:“自唐天宝十三载,始诏法曲与胡部合奏,自此乐奏全失古法,以先王之乐为‘雅乐’,前世新声为‘清乐’,今胡部者为‘燕乐’。”雅乐是专门为帝王歌功颂德的庙堂乐章,结构板滞,旋律较少变化。相比较而言,清乐较雅乐活泼新鲜,但情调较为单一。此时雅乐日益衰退,清乐也丧失原有地位。燕乐广泛吸收西域乐曲和中原乐曲融合而成,以其丰富多彩、情调多样、旋律节奏灵活多变的特点成为乐坛主流①。在唐十部乐中有五部是西域音乐,即龟兹乐、康国乐、疏勒乐、安国乐、高昌乐,可见西域乐在当时已经占了重要地位。
在舞蹈方面,“被誉为唐代‘三大乐舞’的胡旋舞、胡腾舞与柘枝舞都来自西域。”②下表对三大乐舞从源地、特点、文学作品进行了简要总结:
从表6-1中可以看出西域乐舞具有独特的民族地域风味,这种独具特色的艺术魅力,成为唐代诗人创作的绝好素材。诗人们恰当使用多种修辞格,运用动静相生等手法,从不同角度、全方位描绘乐舞盛况,再现舞蹈的动态美,将舞蹈形象转化为诗的美学形象,为世人呈现出琳琅满目的乐舞诗篇。例如:李端的《胡腾儿》不仅具有史料价值,也有很高的文学艺术性:
胡腾身是凉州儿,肌肤如玉鼻如锥。桐布轻衫前后卷,葡萄长带一边垂。
帐前跪作本音语,拈襟摆袖为君舞。安西旧牧收泪看,洛下词人抄曲与。
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弱满灯前。
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丝桐忽奏一曲终,呜呜画角城头发。
胡腾儿,胡腾儿,家乡路断知不知?③
诗中将胡腾儿外貌(肌肤如玉)、衣着(桐布轻衫)、表演时灵活生动的表情、模拟醉态的舞姿、腰折如弓的造型描绘得栩栩如生,使我们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最后一句写出当时的社会背景,表达出作者对胡腾儿的深切同情。
唐代文学中有许多文人也有描写西域乐舞的诗句,下文将从不同时期西域乐舞在唐文学中的体现和白居易的作品个案分析唐诗中的西域乐舞。
(一)不同时期唐文学中的西域乐舞
初唐是唐代文化繁荣酝酿与准备的时期。风格独特的西域乐舞以其奔放的情感、浓郁的民族风调和精美高超的技艺,逐渐赢得人们的喜爱。西域乐舞传播到中原最初有声而无词,乐工们将诗人的诗词填入曲中歌唱。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在《晚度天山有怀京邑》中云:“宁知心断绝,夜夜泣胡笳。”④诗中虽未直接描述西域乐舞的面貌,但也涉及了西域乐舞演奏中的乐器——胡笳(流行于西域一带的一种用羊角制作管身的吹奏乐器)。
盛唐是西域乐舞的辉煌时期,呈现出“千歌百舞不可数”的气象。在都城长安,来自西域的人口已超过万户,其中来长安献艺的乐工舞伎不计其数,宫廷豪门、教坊梨园、酒肆歌楼、街头巷里无不活跃着他们的身影,与此同时西域文化与中原文化更是直接、迅速地交流融合,推动了西域乐舞的大规模传入中原。正如范文澜先生所言:“任何一个发展着的民族,必须要吸收其他民族的长处来丰富自己,愈能吸收别人的长处(不是短处),愈对自己有益。”⑤依照唐代的乐舞活动可将唐代乐舞诗大致分为三类:祭祀性的乐舞诗、仪式庆典性的乐舞诗及消遣娱乐性的乐舞诗。西域歌舞音乐节奏明快、舞蹈动作优美激起了诗人们的创作欲望,他们从听觉、视觉、触觉多角度对乐舞进行描绘。可见盛唐乐舞推动了诗人的创作,反之诗人们的创作也促进了乐舞的发展,进而又推动了唐代文学的发展,促成了诗、词、乐、舞相得益彰的局面。
晚唐是一个战乱衰落的时代,影响了词的发展。乐舞入词,虽不像盛唐对西域乐舞直观的描写,但从另外一种角度给人以新的感受。如南唐李煜《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全词写了一次宫廷舞会的情景,上阕写舞会上笙箫齐奏的热闹场面,下阕写赏月的情景,恣意宣泄内心感情。从中也能看出晚唐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以及诗人的感叹。
(二)从白居易的作品看西域乐舞
西域乐舞文化的传播与发展丰富了诗人创作题材的内容,拓展了他们的想象力,使西域乐舞不时闪现于辉煌的唐代文学中。唐代有50余位诗人创作了描述或涉及西域乐舞的诗词达百余首之多。如: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岑参、李贺、刘史言、李端、李颀、贺朝、章孝标、刘禹锡、王维、王建、张祜、张说、薛能、韦庄、沈亚之、罗隐、李益、李询、李绅、李陵、王之焕、温庭筠、顾况等。这里以白居易的作品为例来解读西域乐舞诗文。《旧唐书》有这样的记载:
日者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为准的。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娱乐,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篆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⑥。
可以看出诗人们以自己的诗作能被伶伎们传唱而自豪,伶伎们也以能填唱著名诗人的佳作而荣幸。伶伎的歌咏和诗文之互赠成为诗歌传送的两条并行的主渠道。
白居易著名的《胡旋女》:“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臣妾人人学圆转。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⑦写出了胡旋女的舞蹈动作和姿态及胡旋舞的特点,即轻柔娇美,如花似云,节奏鲜明,急速旋转。胡旋舞当时在唐代极为盛行,杨玉环、安禄山的表演最为突出。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时,作了《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进,铁骑突出刀枪鸣……”⑧可以说《琵琶行》涵盖了整个音乐内容,诸如乐器演奏、音乐创作、音乐欣赏、音乐美学及琵琶弹奏人的传记,堪称是千古第一乐诗章。唐玄宗时最流行的舞蹈是《霓裳羽衣曲》,白居易为苏州刺史时怕此曲失传而作了《霓裳羽衣歌》:“我昔元和侍宪皇,曾陪内宴宴昭阳。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磬萧筝笛递相搀,击擫弹吹声迤逦……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⑨诗人通过回忆,详实地记录了唐代宫廷大型乐舞《霓裳羽衣歌》演出的时间、地点,并对舞女的服饰作了生动而详细的描写,还留下了歌伎舞女的姓名,字里行间充满着白居易对霓裳羽衣舞的特殊感情,并成为中国乐舞史上独一无二的文献。
白居易描写西域乐舞的诗还有很多⑩,从中不难发现他与音乐歌舞结下的不解之缘及自身具有的高深艺术修养。他的乐舞诗篇传诵最广、称颂最多。对音乐、舞服、舞姿的描写都有力地证明了西域乐舞对唐代文化的影响。
西域乐舞的传入不仅大大丰富了中原人民的乐舞文化生活,而且丰富了唐代诗歌的创作题材,为中原文化注入了新的活力,也为中原乐舞带来了新的生命。西域乐舞在唐代的广泛传播,充分证明了乐舞在民族融合、文化交流中发挥的重要作用。舞蹈是离不开音乐的一种形体艺术,音乐是舞蹈律动的灵魂。不言而喻,西域乐舞的兴盛对唐代文学的发展具有积极的影响。
① 刘玉霞:《唐代艺术与西域乐舞》,《西域研究》,2002年第4期。
② 王克芬:《中国古代舞蹈史话》,人民音乐出版社1979年版,第45页。
③ 李端:《胡腾儿》,《全唐诗》(增订本)卷二八四,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3225~3226页。
④ 骆宾王:《晚度天山有怀京邑》,《全唐诗》(增订本)卷七九,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853页。
⑤ 范文澜:《中国通史》第四册,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56页。
⑥ 《旧唐书》卷一百六十六《白居易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349页。
⑦ 白居易:《胡旋女》,《全唐诗》(增订本)卷四二六,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4704页。
⑧ 白居易:《琵琶行》,《全唐诗》(增订本)卷四三五,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4831~4832页。
⑨ 白居易:《霓裳羽衣歌》,《全唐诗》(增订本)卷四四四,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4991~4992页。
⑩ 如《柘枝词》:“柳暗长廊合,花深小院开。苍头铺锦褥,皓腕捧银杯。绣帽珠稠缀,香衫袖窄裁。将军拄球杖,看按《柘枝》来。”《听曹刚琵琶兼示重莲》:“拨拨弦弦意不同,胡啼蕃语两玲珑。谁能截得曹刚手,插向重莲衣袖中。”《代琵琶弟子谢女师曹供奉寄新调弄谱》:“琵琶师在九重城,忽得书来喜且惊。一纸展开非旧谱,四弦翻出是新声。蕤宾掩抑娇多怨,散水玲珑峭更清。珠颗泪沾金捍拨,红妆弟子不胜情。”《听李士良琵琶》诗:“声似胡儿弹舌语,愁如塞月恨边云。闲人暂听犹眉敛,可使和蕃公主闻。”《全唐诗》(增订本)卷四四八、四四九、四五五、四三九,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5077、5084、5177、4910页。
唐代的西域屯垦开发与社会生活研究/张安福,郭宁等著.—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