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雕塑

难忘是晋阳

作者: 阮荣春





  记不清有多少文人学士援笔缕述过晋阳(太原)这座古老而富有朝气的历史名城了。
  在山西大地太行、吕梁两座巍巍大山的左右拱卫下,位于汾河平原腹地的晋阳古城显得是那样滞重、厚朴。几千年来,它默默地造就了“三家分晋”的苍茫历史故事;也默默地成就了无数个盘踞这里,等待着黄袍加身的“真龙天子”。
  如果说“三家分晋”的一段历史多少还有点贵胄豪族的君子风度的话,那么,取魏代齐则完全袒露出出身下层、迫切需要变更自己与周围一切的一位野心家毫不掩饰的暴戾、残忍,没有一丝英雄襟怀、苍生人情可言。当位居大丞相、都督中外军事、渤海王的高欢胁迫东魏孝静帝元善见于武定三年(545)在汾水之滨兴建晋阳宫的时候,我们尚无法推测这位赳赳武夫当时微妙复杂的内心世界。等到北齐高欢将晋阳宫改易为大明宫,再等到他的儿子高洋赶走元善见自己坐在万人之尊的皇位上发号施令的时候,人们才看清楚高氏父子酝酿数十年终于显露出来的狼子野心。作为高氏父子处心积虑的盘踞之地,古城晋阳违心成全了他们的野心,在勃勃野心的促使下,高氏父子也慷慨将晋阳逐步变成了高齐王朝的“下都”之地,变成了与上都“邺城”东西对峙、互成犄角之势的另一个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从上都邺城到下都晋阳,蜿蜒的东西山道与显赫的车马冠盖,完全将两座看似遥远的皇家都城紧紧连接在一起。当上都邺城大兴佛事的狂潮弥漫在京畿各地的时候,下都晋阳也不失时机地开始了都城内外寺庙石窟的雕凿建筑。足以与南北响堂山石窟抗衡媲美的天龙山石窟,于是就在这样一个其乐融融的氛围之中,脱颖而出。
  出太原城垣南行36公里,海拔1700米的天龙山就赫然横亘在你的面前。这座属于吕梁山脉分支,原名“方山”的陡峭山脉,是太原以南群山之中的最高峰。闻名于世的天龙山石窟,就雕凿在这座险峻山岭东、西两峰的山腰石壁之上。
  客观地讲,不曾去过天龙山的人是无法想象这里雄浑壮观的地理形势的。在方山山脉的中部,一道骤然凹陷的高山通道,是第四纪冰川剧烈运动后留下的杰作,它卑躬地弯下了自己原本高耸的雄姿,却托起了东、西对峙的两座奇峰。令人奇异的是,这一独特的自然地貌竟然与龙门石窟所在的河洛伊阙如出一辙!当年的设计者出于何种考虑?为什么要选定这里作为皇亲国戚参禅礼佛的场所?龙门石窟与天龙山石窟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必然的联系?历史记载竟然没有留下蛛丝马迹的一点点信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至于内中的真实缘故到底如何?一切都只能任人去揣摩、猜想了。
  位于东、西两峰山腰中部的天龙山石窟,大小共有21窟,总计有造像500余尊,浮雕、藻井、画像1144尊(幅),据说在中国知名的十大石窟中排列第6位。它们的分布概况是,东峰计有8个石窟,西峰计有13个石窟。其选定的雕凿壁面,都是石灰岩山体核心最完好的部位,石质结构匀细、丰厚,没有丝毫的石根杂质与怪异纹理。如此精到的勘察定位,使我们不能不对千余年前的古人刮目相看!
  根据窟室形制、造像风格以及保存在这里的《开皇石室铭》碑记记载,在21个石窟之中,开凿于高氏父子所控制的东魏、北齐时代的石窟只有5座。按照考古工作者的编号顺序,它们是位于东峰的1、2、3窟;位于西峰的第10、16窟。
  不管是东峰3窟还是西峰2窟,平面都是面宽、进深几乎相等的方形。窟内像、龛布置多呈三壁三龛式样,龛下雕出低矮的坛基,窟门全部辟作尖拱形状,檐下凿成仿造地面庑殿式建筑的三间两柱和人子形斗拱,上方则雕出仿砖木结构的窟檐,有的还模拟云冈石窟的样式,在窟室前面凿出外廊。这种三间两柱、三壁三龛式的洞窟形制,将云冈时期纷繁复杂的多种程式整合削减,赋以简捷、明快、爽朗、大方的时代格调,凸现了鲜明的时代特征,曾被专家学者美誉为中国石窟艺术中的“天龙山样式”,其与同样是赫赫皇权所精心卵翼而出的云冈、龙门、长安、凉州等其他“样式”一起,遥相呼应,血脉相连,共同构成了黄河流域丝绸古道上的五大石窟艺术样式,是颇令人深思回味的。
  步入天龙山石窟的范围,须先去看编号为1、3、16三窟的绰约丰韵。根据第16窟内保存的北齐皇建二年(560)的一则铭刻记载,三窟的创建年月,均应在文宣帝高洋营建下都晋阳前后的一段时期内。其三间两柱、三壁三龛式的洞窟形制,奠定了天龙山石窟的基本洞窟形制模式,在天龙山石窟的开凿历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地位。
  在高氏父子所精心营造的全部石窟中,第3窟是现存龛像最完整的一个洞窟。高大宽敞的窟室顶部,精心设计成模拟地面建筑的覆斗式样。在覆斗式样的中部,雕饰有丰盈肥厚的复瓣莲花,颇有一丝龙门宾阳三洞窟室藻井题材的风韵。三壁三龛的龛、像布置程式中,正壁是辟为天幕式的偌大石龛,龛内主尊佛像结跏趺坐,两侧各雕一胁侍菩萨。虽说铺像组合没有多少显著特色,但因为其居于正朔位置,且设计者着意拔高主尊的高度,从而将胁侍菩萨的高度限定控制在佛肩之下,形成突出主尊,左右对称,正视呈等腰三角形的最佳构图,获得了造型艺术上的极大成功。由此大龛作为全窟造像中轴之点,两侧壁龛一概雕凿成尖拱形,对称排列。龛内各雕倚座佛像与二胁侍菩萨,与大龛造像形制有明显差别,反映了不同的宗教义理与风格内涵。
  如果仅就窟龛形状以及造像配置形式而言,第3窟在整个天龙山石窟中还算不上是最具特色的话,那么,将目光对准精美华丽的造像,第3窟则可称得上是整个天龙山石窟当之无愧的典范。
  佛像的面容,已经消退了云冈石窟的那种奇伟壮观气魄和龙门石窟的那种清癯瘦削风韵,而改易为丰盈饱满、圆润秀美,微笑中隐隐包含饱经沧桑之后的几多成熟、几多矜持。肉髻的处理,摒弃了北魏后期的高耸、堆赘,与丰盈面相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不留丝毫的斧凿痕迹。与面相、肉髻的雕造意匠相协调,造像身段的各部比例、衣纹褶皱的上下起伏,也都处理得非常流畅匀称,避开了南北响堂山某些造像那种大头、粗颈、四肢僵硬、衣褶呆滞的缺陷。上述这一切独具匠心的设计处理,给人的震撼是巨大而又沉重的,让人很难将它们与高压、残酷的北齐政权联系起来。我们实在无法得知,那些遭受非人待遇的“伎作户”工匠们,在“已将毕生付皇阼,可怜身无半文钱”的悲惨处境下,是怎样萌生出如此丰盈、健康的创作欲望?
  与南、北响堂山石窟相比较,天龙山石窟在造像服饰上更多地保留了龙门、麦积山石窟北魏后期的一些造像特点。佛与菩萨的身躯,都雕凿得十分俊逸修长,却无半点孱弱病态之感。配合俊逸修长的造像身段,衣裙的样式出奇的宽大飘逸,似乎是将北魏迁洛以来模仿南朝士族的褒衣博带式造像服饰进一步地加以改造利用,凝练推展出一种新的样式。在宽大飘逸的服饰上,匠工充分利用此一时期已趋成熟的圆刀之技,将褶襞转折处刻意雕刻成浅浅的阶段状,使得下裳衣裾倾覆座前,布列成既有动感节奏而又不失多样变化的曲折波纹,为丰盈健硕的佛陀面相增添了诸多世俗的色彩,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
  游罢东峰3窟之后,西峰的第9窟是游人们观览天龙山石窟最乐意一去的洞窟。关于该窟的雕造年代,目前尚存在着一些争议,惟新近出版的《太原史话》一书独具新意,认为此窟似应开凿在北齐皇建元年(560),这与该窟造像呈现出来的诸多北齐风格保持着一定的一致性,大可作为一家之言来附赘评说。从造像体积上来看,第9窟造像是整个天龙山石窟的最大者,设计规划者大胆将山壁切削成上、下两段。上段雕凿出一尊极为巍然的倚坐大佛,下段则雕出比例较小的文殊、普贤菩萨,从而衬托出佛陀主尊至高无上的地位,使其俨然成为整个天龙山石窟的精气、魂魄所在!
  除了天龙山石窟造像以外,位于晋阳西南蒙山与天童山的两处斩山大佛造像更是游人不能不去的一处胜景,它们与天龙山石窟造像一起,应该是高齐下都晋阳一地的全部石窟艺术的精华所在。
  北齐时期的蒙山与天童山,因其位置基本处在晋阳以西,故称“西山”。这里的斩山凿佛活动,始于北齐幼主高恒在位之时,比天龙山石窟的雕造晚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同时开始的佛事活动,还有大慈寺、大宝林寺等寺院建筑。
  在峻峭的石灰岩山体上挥刀凿佛,比在普通的石壁上开凿窟室,难度不知要高多少倍!而当时北齐国力正处于下降趋势,况且强邻北周已经在黄河一带布满重兵,边关军事一触即发,形势危急!在这样危难之时动用如此浩大的民力、财力来凿佛修庙,不能不引起北齐朝野有识之士的忧虑与反对。有人伏拜宫阙,痛哭失声,希望皇帝能体恤国脉,收回成命,然而笃信佛教的幼主高恒熟视无睹,仍频发诏书,一意孤行,动用全国之力来助成佛事。
  据《北齐书》等历史典籍记载,在数万工匠雕凿晋阳西山大佛的时候,高恒曾命有司“燃油万盆,光照宫内”,以求得佛陀的庇佑保护。除此以外,高恒还处心积虑地为他所宠爱的美人胡昭仪修建繁丽豪华的“大慈寺”。因工程浩大,短期内无法完成,不得不改为穆皇后所礼拜的“大宝林寺”。晋阳内外于是就“穷极工巧。运石填泉,劳费亿计”,致使“人、牛死者不可胜计”。佞佛的狂热,劳民的惨烈,达到了令人望而却步的程度!
  不待声势浩大的佛事工程终结完工,北齐王朝就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悲哀声中结束了自己的寿命。
  当亡国之君高恒率领文武百官、六宫粉黛无可奈何地辞别重重宫阙的时候,巍峨高耸的参天大佛以及精美华丽的无数座金铜佛像,也一并改主易姓,投入到北周王朝的怀抱。值得玩味的是,那些未曾完工的錾山大佛,僦居荒野,“常恨严冬雪无时,可怜身上缺寒衣”;而昔日光照六宫,祈佛保佑的万盆燃油,也只能“一曲未罢泪先流,燃尽骨骼哭主人”了!
  北齐亡国之后,原来的西山大佛一度几无人问津。等到唐高宗李治在显庆末年(656—660)巡幸并州(晋阳)时,方才使西山大佛获得了一次难得的宠幸与风光。关于高宗李治的这次巡幸,《法苑珠林》一书曾饶有兴趣地记载说:“唐并州城西有山寺,寺名童子,有大像,坐高一百七十余尺,……显庆末年(高宗)巡幸并州,共皇后亲到此寺”。在虔诚地礼拜瞻仰之后,高宗夫妇又赶至“北谷”巡幸开化寺。当他蓦然对视到高达“二百尺”的参天大佛时,不禁“嗟叹希奇,大舍珍宝财物衣服”,又命随行妃嫔及内宫之人各自效力,尽捐所携以为善事①。鉴于大佛整体雕凿尚未完工,地域窄小,高宗还命并州官长史宝轨等人,从速对大佛实施装饰彩绘,并将窟龛前面加以拓展,务求宽广。
  从《法苑珠林》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唐代晋阳城西的大佛共有两处,一处在城西童子寺,另一处在其北面山谷中的开化寺。前者高“一百七十余尺”,后者高达“二百尺”。这两处錾山大佛近年来已经在太原西南的天童山与蒙山陆续发现,尺寸大小与文献记载基本相同。虽然佛像的下部已经风化残蚀,但头及躯干部分的大体轮廓尚依稀可辨,无疑是北齐幼主高恒当年錾山雕凿的大佛。它不仅从侧面说明了北齐以后两处大佛的沿革情况,而且还昭示所谓的“天童山”一名的来历,可能与“童子寺”有着某种密切的血缘关系。
  凿石为窟,设置佛像,在晋阳周围以及其他各地也许算不上什么希奇。但斩劈山崖,凿而为佛,“兹山之顶为佛顶,兹山之足为佛足”,却是值得称道的一件奇事。检点示例,与天童山和蒙山两处大佛有相似之处的还有河南浚县的大伾山大佛以及江南南朝的剡县大佛。前者与天童山和蒙山大佛的时代相仿佛,相互之间的关系虽不十分明晰,但基本完好的造像风格却为天童山和蒙山的残存大佛提供了原初的面貌。后者地处江南,在时代早晚以及造像风格上对天童山和蒙山大佛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它们共同作为中国石窟寺艺术錾山大佛的先驱,对后来的石窟寺雕造设计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洛阳龙门的卢舍那大佛、四川乐山的凌云寺大佛等,都可以在北齐晋阳这种“兹山之顶为佛顶,兹山之足为佛足”的雕造意匠上找到一脉相承的发展端绪。
  高齐以前的旧都晋阳,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是曾经被历史遗忘了的一座故城。是高欢父子的勃勃野心将它重新推上了历史的舞台。晋阳因高欢父子的勃勃野心生造了天龙山石窟与西山大佛,天龙山石窟与西山大佛又转而将晋阳的大名飞扬传播,让四海宾朋牢牢记住了它的俊美雄姿!
  “海桑千劫,惟石不泯”。沿着丝绸之路的迢迢大道去检点寻觅,精美华丽的天龙山石窟以及雄伟壮观的西山大佛固然令人流连忘返,但我敢肯定,最最留恋难忘的恐怕还是那滞重沉默的古城晋阳!没有晋阳,那野心勃勃的高欢父子是不会煞费苦心来这里建造下都的,而没有高欢父子,那催人陶醉的天龙山石窟以及神秘莫测的西山大佛,也是决不会自天而降的!
  注释:
  ①《法苑珠林》卷22。
  天龙山东峰第3窟倚坐佛
  ● 佛右手手印已残,左手施与愿印。面相清癯,佛衣繁复,倚坐,跣足于覆莲莲座上,是天龙山东峰石窟的极品之一。
  太原晋祠
  ● 位于山西太原西南25公里的晋祠,历史悠久,人文荟萃,飞檐斗拱,装饰彩绘,每一处胜迹都可以诉说晋阳古城的沧桑。

丝绸之路与石窟艺术 第三卷 王朝典范/阮荣春主编.-沈阳: 辽宁美术出版社,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