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雕塑

帝王的慈善寺

作者: 阮荣春





  对于熟悉书法史的人来说,九成宫碑必然是熟知的。然而若要问起九成宫碑所在的麟游县,问起与九成宫碑相距仅两公里之隔的慈善寺,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其实这三处地方都在一处,盘根错节地互相牵扯勾连着,只是要弄清楚它们的来龙去脉,还非得自己亲身去走上一回不可。
  从现在陕西省会所在的西安市驱车向西,再向西北,基本缘丝绸之路南道旧轨,行程须得三百里,才可到达麟游县城。城名“麟游”,取典于隋代义宁二年(618)地方官员曾在此捕获过白色的麒麟。中国人素来将“麒麟”视为祥瑞之兽,以瑞兽畅游青山绿水之间的那一幅悠然画面作为地名,无疑是绝顶优美的超然想象。
  麒麟畅游青山绿水固然是十分美妙的,但毕竟容易与更多的瑞兽光顾之地等同混淆。倒是隋唐以来,两朝人主先后在此建仁寿宫,改九成宫,再改万年宫,膺名“避暑”,车马喧嚣,堂而皇之地来了几十年的“真龙狂舞”,比起那个扑朔迷离的“白麟畅游”,实在是更富有传奇色彩了!
  帝王的威势与嵯峨的宫阙早已经烟消云散,只有炫耀唐太宗李世民于贞观六年(632)为避“炎暑”,在丛山之阿的隋仁寿宫旧址上改建九成宫诸事的九成宫碑还依然可见。但危崖涧畔,山风吹拂,除了能一洗身上灰尘之外,便别无胜迹可供凭吊。于是就越过山崖、城镇,直趋其东的慈善寺。峰回路转,居然靠一川细水,指点到两岸绝壁之上的无数錾崖大佛!
  在潺潺流淌的漆水河边辗转寻觅,怎么也找不到当年晨钟暮鼓声中伽蓝寺院的感觉。检点当地文管所珍藏的慈善寺遗址曾出土过的佛像纹瓦当,仰望悬崖峭壁之上的木榫洞孔与石雕窟龛,然后再对照《麟游县志》等文献记载,方才勉强勾画出当年寺院的一些轮廓,知道了山崖上的石窟仅只是偌大寺院的一个极小部分,而红墙灰瓦的雄壮寺院早已经圮毁无迹了!江山依旧,钟声不再。香客云集、袈裟横面的帝王慈善寺,居然衰败到如此寂寥荒芜的地步,由不得让人感慨万千!
  于感慨声中数罢残砖碎瓦,当眸子直对峭壁之上的石雕窟龛时,心境就突然轻松振奋起来。瞭望朝阳映照下的佛陀风姿,恍惚半空中一群蛾眉魇月、长巾飘逸的伎乐香神,正翩翩飞舞,微笑着向我们走来!
  心境好了,便自然想起很多的事情……回忆先前看泾川南北石窟寺中的石雕,总觉得形状十分的木讷而又生硬冰冷,待到今日走近慈善寺石窟的时候,却全然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感觉。踏着漆水河畔晶莹透亮的晨露,挨窟观赏各处的石雕造像,越发能体会出个中的滋味。
  依照美术考古工作者的划分办法,整个慈善寺石窟可分为三窟。窟均坐西面东,自北而南依次是第1窟、第2窟、第3窟。三窟中有造像者只有第1、2两窟,第3窟实际是一个尚未完工的半成品。除了这崖底三窟外,在漆水南崖的峭壁,还有曾给人带来美妙幻觉的摩崖九龛,所有编号,也是由西向东依次划分的。粗略地比较了一下,可知排在最东末尾的第9龛是规模最大的一龛。当年的凿龛者出于何种原委,把最多的赀财,最饱满的精神都付于了第9龛,留给今天人们的,只能是一个难解的谜团。
  有佛陀雕像的南北两窟,大致都凿成平面呈马蹄形的方形,一为穹隆顶状,另一为券顶。北窟稍大,高逾7米,宽也将近7米。南窟较小,宽仅3米有余,高尚不及6米。北窟所有造像,都布置在窟内南、北、中三壁之上。每壁的铺像组合,又都围绕着一尊高约4米的坐佛而创意安排。坐佛两旁的胁侍,一色的庄重恭谨,神情温和纯真。中佛面相方圆,身着双领下垂式的大衣,内有右袒式僧祗支,挺胸耸肩,脉脉含笑,轻举右手作说法印。南北二佛均着通肩式大衣,丰颐短颈,馒头肉髻,双手叠合作禅定印。南窟窟内雕一立佛,高近5米,肩宽也与真人等高,称得上是慈善寺石窟诸像之中的伟丈夫。其肉髻圆脸,长眉细眼,眉间毫像陪衬着唇边微微流露的一丝笑意,愈发令人感到“慈善”可亲。佛装大衣以及手印、背光与繁密重叠的衣纹,都与北窟主佛略约相同,不同者只是一坐、一立,一高、一矮。除去这尊高耸伟岸的大佛之外,在南北壁下侧还各雕尖拱形小龛一个,龛内造像配置一为一佛二弟子;另一为一佛二菩萨,主尊高度均略略逾过1米,侍从、胁侍也俏小得很。斜上仰望高大雄健的5米大佛,愈觉得小龛造像的渺小袖珍。造像小了,雕刻工匠就在精致细巧上下功夫。佛像的面容、衣纹,出奇地光润精到,弟子菩萨的手姿、神情,准确得让人不可思议。尤其是扭腰拧姿,上身袒裸的胁侍菩萨,肩披典雅细软的飘曳长巾,纤纤细手握持净瓶、圆钵,身体正微微地向前探伸,满饰着项圈、臂钏与宝钿手镯的光滑长臂,精美得让人禁不住屏起呼吸……
  离开南北二窟,折转攀上漆水河南崖崖壁,远看犹如一条长蛇的9个小龛。赫赫的方形窟龛,巍巍地耸立着,活似一个个干涸饥饿的大口,正可怜地乞求着你。各龛的规模,都依山势崖壁的基础而随意经营,并无一定的限制。最低者一米左右,最高者也不过两米四五。最西的两个小龛,已经残破得无法观瞻。尾接的第三龛,仅凿成了毛胚,还没有来得及打磨。看似粗糙的一佛二菩萨造像轮廓,却已经折射出刚毅雄健的身姿。愈往下开凿的小龛,雕造愈是精美绝伦。主佛个个雄姿英发,微笑可亲;侍从、胁侍更千姿百态,无一雷同。衣纹、筋骨、面相、手印以及身上的佩饰,刻画雕饰得一丝不苟,找不到半点缺憾败笔。盛唐时期的豪壮气势,于此得到尽情地发挥。特别是独立于小龛之林的第9龛,不惟龛形雄大,即便是龛内的造像配置,雕造风格,也都跃然超越其他各龛。难怪前来的美术考古工作者常常惊叹此龛造像的精湛雕技,赞誉它“明显受到了四川广元石窟的雕造风格影响”,是“前无古者,后无来者”。细嚼着这么精到的评论,索性便斜倚在龛内主尊危坐的须弥座前,把所有的雕像再重新鉴赏了一番。空旷静谧的第9龛内,恍惚中满壁的石刻雕像都联翩飞动起来,含情脉脉地凝望着你,一阵阵地惹人陶醉。美妙的雕像和着缓缓吹进石窟内暖暖的东南风,实在是温适美妙极了……
  麟游的山川形势,在陕西素以层峦环抱,奇峰峻岭而著称。漆水河滋润下的青石崖壁,是雕造石窟的理想地貌。除了慈善寺石窟之外,在一曲一弯的漆水河岸边的崖壁上,还有麟溪桥、蔡家河、石鼓峡、白家河、响石潭、永段宫、屯头千佛院等十余处石窟。规模之大,排布之密,令人吃惊咋舌!难怪专家学者美誉这块地方是“陕西境内佛教造像遗存较为集中和丰富的地区之一”,是“一座天然的佛教美术博物馆”。
  麟游山中的石窟寺群固然丰富精美,但论起最美的石窟,还应属慈善寺。对慈善寺石窟的定位愈是准确,感觉就愈是轻盈美好,思考它的问题也就愈层出不穷。比如说它的雕造时间,它的工程主持者,它的规模等级,它的经典体现以及与九成宫的关系……都欲驱还来,欲罢不能,撩拨得叫人心绪难宁。
  为尽兴游览,我们又乘车走了一回慈善寺。在北崖、南崖来回穿梭了多次,逐窟审核,反复研究,不但弄清了北窟主尊就是过去、现在、未来世系的三世佛组合,而且还确认南崖第9龛主尊当为代替释迦下生的弥勒佛。
  在中国石窟寺艺术史上,隋代承继了北魏以来的三世佛信仰并把它推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等到武后把持朝政,为迎合登基称帝的需要,反映释迦下生的弥勒信仰于是就由她的亲信幕僚们推波助澜,迅速风靡于全国各地。垂拱四年(688),武后终于代唐为周,改元“天授”并自号弥勒转世的“慈氏越古金轮圣皇帝”。她一面下令颁行伪造释解弥勒转世的《大云经》于天下郡县,一面敕命于洛阳等地大造弥勒佛像,为自己篡唐立周的政治阴谋制造理论根据。耸立在龙门以及慈善寺等石窟中的弥勒佛像,正是当年女皇登基之时微妙政治的绝代产物。它以真实具象的生命语言,昭示了慈善寺石窟至高无上的皇家地位,也从一个侧面证实了文献记载薛仁贵于永徽四年(653)“奉旨督建”慈善寺石窟的真实性。从高宗敕命薛仁贵雕造慈善寺石窟之北窟三世佛信仰,到逢迎女皇代唐而立的慈善寺石窟之第9龛弥勒信仰,在“慈善”无欲的弥勒佛像背后,始终隐伏着一代女皇武则天巧妙利用西土佛法,肆意屠解李唐天下的弥天杀机!
  美妙无声的石雕佛像,违心承受了一代女皇野心勃勃的滔天“罪孽”。再一次地对视慈善寺石窟,心境便没了以前倘佯流连的那份惬意。默默兀立在寂然空寥的苍山之畔,便极想知道九成宫以及慈善寺后来衰败没落时的情形。据说巍峨的宫殿在安史之乱后倾塌毁弃,一群青春哀怨的宫女们无处藏身,急得在漆水河边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慈善寺石窟中的观音菩萨,就将她们全都收留到云烟渺渺的梵宫天界上去了。大概是仓促皈依佛门,六根尚未净尽的缘故吧,每在月上树梢,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们就会偷偷地跑下凡界来游戏漆水……
  我们无法拒绝这个美丽诱人的故事,但又不想就此遗憾地离开这里。好在风和日丽,天高气爽,大家的兴致也出奇地高涨,一行人便决定席地坐了下来,看一看夜幕之后的慈善寺石窟。
  麟游山中的阴阳变化,神速得叫人无法捉摸。虽是八月秋高的时候,西边的残阳却早早地向青翠如黛的群山后边隐退下去,浑黄凝重的夕阳余晖,犹如万斛金谷倾洒在波光粼粼的漆水上面,撩拨起阵阵的涟漪。当涟漪缓缓散去的时候,东边的天际里便漫漫移出了惨白、惨白的一弯银月,懒懒地映射在峭壁之上的一尊尊雕像上面。
  该是月上树梢,夜深人静的时候了吧?我们在静静地等着……
  佛像纹瓦当
  ● 慈善寺佛像纹瓦当。在连珠纹边框的围护下,结跏趺坐的佛像方才有了自己的一块净土。按照佛教造像的程式,似乎只是在善业泥造像等门类中会有这样的气韵,然而独具一格的瓦当材质,毕竟将中国传统建筑与外来的佛教文化有机地联系在一起,并因此说明,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帝王的慈善寺。
  慈善寺石窟近景
  ● 昔日显赫一时的慈善寺石窟,迄今虽然窟龛破损、杂草覆生,然而李唐皇家的气概是永远遮盖不住的。
  西安文物保护考古所藏唐左式少女铜俑
  ● 以丰肥腴丽为审美风尚的唐代,留下了大量弥足珍贵的艺术珍品。这尊唐代少女铜俑双臂交叠坐于地上,目光平视,神态恬然,是唐代少女的典型形象。

丝绸之路与石窟艺术 第三卷 王朝典范/阮荣春主编.-沈阳: 辽宁美术出版社,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