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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文集第三卷：“每逢佳节倍思亲”

周文

为了贫困，为了生活，每天从窗上发白就爬起床，一直要到房东愤怒地把电灯打的一关才睡觉。一天一天又一天，人像风车似的不停；一句话：忙，因为忙，总是疲倦再加疲倦，躺上床，一觉就睡到天亮。脑子胡里胡涂地，梦自然很多；可是已好久没有梦见过母亲了。想，自然是没有多少工夫让你想到。 　　今天从灶披走过，看见房东的女人忙得不得了：杀鸡，洗腊肉，哇啦哇啦地叫娘姨做这样那样，一方面她还要蹦蹦跳跳地在客堂里应酬着陆续来的客人，在后门招呼着玩爆竹的小孩子。大家的脸上都有喜色，说是要吃年饭了。 　　古人有句“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句子，我这时才感着它的真切，虽然那真切是包含了许多的苦味和愤恨，我的鼻子几乎酸了起来。 　　记得在小孩子的时候，吃年饭这天的确是我们的佳节。在平常吃肉的时候，假使我同弟弟涎着脸守在砧板旁边母亲会爱把眼一楞的。假使我们说要肉，母亲有时会把菜刀在砧板上一搁，口里就：“等息桌上去吃!不懂规矩!”母亲对于规矩是非常严厉的，皮子也不让我们站在灶房里吃一块。可是吃年饭这天不同了。母亲在这天是要从早晨就要菜刀铲子的在灶房里忙到下午的，可是我们看见她一片片地把那红红的腊肉整整齐齐地摆在盘子里的时候，我们指着要那一块，她只好切一块瘦的给我们，说“以后不行”。因为这天的日子是应该团团圆圆和和气气地吃的。不但这样，她还愿意拿钱给我们偷着去买爆竹。坐上桌子的时候是很热闹的，一张圆桌子挤得满满地，因为叔父出远门去了，大家还要在挤得满满的地方给他空一个位子出来摆一份杯筷在那儿，这样才算是团圆大吉。大家虽是因为缺少了一个人在家而有些微的黯然，可是收成比较好，地方上没有打仗，大家总是笑迷迷地吃完这一顿饭。 　　后来我们长大了。捐税一年年的加多，而打仗也一年年的加多了。一年征到四年粮，母亲的头发也渐渐白了。我们于是不得不离开母亲到外边去谋生活。有一次我回家去过年，母亲仍然挽着袖子动着枯瘦如柴的两手在灶房里拐来拐去，正在忙着洗腊肉，大门外边又是债主来了。母亲又要从洗肉盆里水淋淋地提出手来跑到外面去。母亲去讲一阵又进灶房不久，催收第五次预征钱粮的差人又来了。母亲皱着眉头说：“一年比一年艰难了!”坐上桌子吃饭的时候，人已没有从前挤，稀稀疏疏地，母亲似乎要叹气，但是马上就闭着嘴了，因为这是在吃年饭呵!可是这一年弟弟没有回家，他正在所谓“前线”，母亲终于忍不住，凄然地望着给弟弟摆在我旁边的一份空杯筷，叹息地说：“你的弟弟不知道有没有危险……”话没有说完，她他惘然的眼睛不动望着那布满灰尘的角落，晶莹的泪在涌了。但是债主又从外面来了，我们的这顿年饭又弄得不欢而罢。 　　接着两年我又没有回去了。每逢吃年饭的时候，总是想起母亲。我想她一定又是凄然地望着桌子上的两份空杯筷流泪了。记得母亲那年曾说：“没吃的不要紧，但愿你们在家里平安的守着。”可是和平日子是不再来了，有甚么办法呢? 　　我们的故乡是甚么都落后的，然而毒瓦斯却不让人；别的甚么都没有进步，然而战争却非常进步，去年两叔侄的战争，外国人还咋舌地赞赏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也不过如是。可是弟弟也就在这外国人赞赏之下与开花弹同埋于地下了!而母亲也从此没有来信。 　　我想，母亲即使还平安吧，但是在今年吃年饭的时候，弟弟的一份空杯筷恐怕从桌上移到神龛上了!而母亲呢? 　　唉，母亲已好久不来信了!远隔在兵们扰攘的故乡，唉!我…… 　　从房东女人忙着的灶披间我冲来，愤怒地向着冰冷的室中打出一拳去!他妈的! 　　1934年2月17日《大晚报·火炬》 　　署名：何谷天 　　 周文文集第三卷/周文.—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