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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梅念

一月，朱将军和外国记者约翰·罗德瑞谈话，这位记者把他描绘为还带着“旧世界的礼貌”的“热心倾听者”：记者向他敬烟时，他拱拱手、点点头，才接过去。罗德瑞说，朱将军不再和部队打篮球了，不过经常散步，有时骑马上山打猎。朱将军坐在离延安五英里的一个冷风飕飕的窑洞里——延安在战时已被日本轰炸机炸毁，他是一个“没有薪饷、衣履简朴、军阶却相当于美国五星上将的革命者。” 　　这位有人欲得之而甘心的人物(记者这样写道)，在延安到处走动，全无护卫，而且从不带武器。战士们视他为神明，这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事。这些天，为统一而举行的谈判正在重庆进行，他既要参加党的重要会议，又要指挥在他统率下的一百三十万军队，从早直忙到晚。清晨六点钟，他吃了早饭，便埋首于前线送来的报告。午饭稍稍吃一些，再忙一下午，多半是走五英里地进城去，和党的其他领导人开会。早饭前，晚饭后，他一向手不释卷，阅读书报，还要看翻译出来的外国电讯和广播稿。…… 　　他说，他已经为统一、自由和民主而战斗了一生，准备在这些理想实现以后立即放下武器。“我希望，”他说，“在一九四六年就能实现。” 　　朱将军非常热心地谈起重庆谈判。“日本战败，苏联无问题，内战危机显然已经过去”，他认为接着必须走的一步应该是根据全国所能负担的水平裁减军队。他认为国民党军队和共产党军队都应该再进一步削减。中国应该尽可能自立，他认为并不需要美国军事代表团。而蒋介石曾经要求美国派遣军事代表团，魏德迈也在筹划此事。 　　进一步说，用于军事目的的外国贷款，要偿还是困难的，但用于建设工业的贷款则可以用新工厂的产品去偿付，而人民的生活水平也会相应地有所提高。 　　当问到是否需要一支庞大的训练良好的中国军队去保卫远东和平时，朱将军回答说，新中国的民主政府就是世界和平最可靠的保障。“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主张军队国家化的原因。重要的是，必须铲除把军队当作追求个人权力和利益的工具的思想”。朱将军用恳切的语调说： 　　我已经致力于在华北开辟一个新天地。在这里，人们可以免于遭受逮捕和恐怖统治，实行民主自治。我总算亲眼看到生活在动乱和压迫下的中国其他地区的人民所要求的民主政治，已经在解放区建立起来了。对此我很高兴。我没有白活。 　　在二月四日于延安举行的庆祝国共合作的重庆会谈结束的大会上，朱将军表示了这一信念：中国如果能够保持三十年和平，就可以成为一个现代国家，和世界上任何一国相匹敌。他在祝贺蒋介石同意成立民主政府的同时指出：为了表明诚意，蒋介石应该撤除对延安边区的包围——蒋介石对这一挑战置之不理。 　　马歇尔在三月四日到达延安，朱德在群众欢迎大会上说，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马歇尔帮助中国人民实现了停战，起草了军队整编的计划，从而迈出了走向和平民主的第一步。人民军队一定忠实执行停战小组和军调部的指示。 　　马歇尔在三月初回华盛顿，要求拨付五亿美元的援款，据十二月十五日杜鲁门总统的声明中透露，这笔援款只付给新的民主政府。 　　可是，在国民党反革命的火药库里，有着马歇尔的人生哲学中难以梦想的阴谋诡计。就在马歇尔离华期间，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决定废除政协协议。国民党不但推翻了行政部门应该向国民大会负责的原则——这原则剥夺了蒋介石的独裁权力，还要求有权指定参加联合政府的本党代表，而且有权指定其他各党派的代表。 　　国民党所筹划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政府，到了它向共产党提出农林部长的职位的时候，就完全显露来了。多年以来，农林部长这一职位始终是退休军阀的收容所。国民党向民主同盟一名成员提供的职位是教育部长，这位民盟人士答道：“对于我来说，还是以保全性命为第一。” 　　共产党和民主同盟拒绝了国民党提出的职位，要求全部实现政协协议。然而国民党不但废除了协议的各项决定，而且开始实施肃清共产党的秘密计划。 　　计划分做三个阶段。在第一阶段或准备阶段中，用收买的办法来取消、或用恐怖的手段来镇压中国民主同盟在国民党区域内领导的民主运动，“中国问题”不是作为中国人民为民主而斗争的问题，而是作为国共两党争权的问题，向美国提出。毫无疑问，美国一定会支持这一观点。 　　第二阶段——围剿共军的战争自七月中旬开始。 　　第二阶段预料可和第三阶段结合起来：美苏发生大战，国民党确信美国可获胜利，共产党对中国和世界资产阶级的威胁可以最后和一劳永逸地消除。 　　据说，蒋介石曾说过，“我们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去准备，再用三个月的时间消灭共产党。” 　　朱德将军在纪念“五四”运动大会上的讲话，表明他对这一阴谋的细节，已经了如指掌。他指出，政协协议已被蒋介石完全撕毁了。 　　“斗争尚未胜利，可是我们相信，全体中国人民最终会击败这个阴谋的。” 　　从一九四六年三月到七日，秘密计划的第一阶段付诸实行了。战事遍布整个东北和华北，国民党区域展开了特务的恐怖行动。反对派的报章杂志，特别是民主同盟所办的，被一群便衣特务捣毁。印刷厂和报社工作人员被痛殴，许多编辑被绑架或杀害。在西安，特务捣毁了一家民主日报的印刷厂，痛打工作人员，并开枪打死编辑。律师王延为此案在法庭进行控诉，也被抓起来处死，而后，国民党宣称他是个大烟鬼! 　　停战小组到上海以北的南通调查国民党和新四军的战事，特务传令全市人民不得离家，不得提供任何证据。然而，群众还是出来欢迎停战小组，还有二十名教师、作家和新闻记者作证。第二天，这二十人全部失踪。过了几天，附近的一条小河里发现了四具遍体鳞伤、眼睛突出的赤裸尸体；另外十六人则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在广州，特务捣毁了所有进步书店和进步文化机构，勒令它们关门，还砸烂了两家揭发政府官员贪污联合国救济总署物资的报社。这两家报社看到有一船救济米运到当地国民党第五十四军司令部，后来又听说，另一条运米的船丢失了几百包大米，于是派记者去采访，联总一名中国官员答道： 　　“大米被一阵大风吹到海里去了!” 　　眼看政协协议被撕毁，十一名参加政协会议的共产党领导人于四月乘飞机回延安。途中飞机失事，人机俱毁。驾驶员和机组人员都是美国人，但国民党特务对于这类事件是逃不脱破坏的责任的。死难人士中包括新四军前军长叶挺——被禁锢了五年，刚刚释放出来——和他的妻子及两个孩子。 　　中国的民主力量在战斗。杜鲁门总统、美国国会和马歇尔将军接到大批来自中国各阶层人民和团体、甚至包括保守的商人和工业家的抗议信。他们要求美国从中国撤出其军队，在中国的民主政府成立以前，停止拨付援华军事物资和贷款。 　　七月，宋庆龄向美国国会和美国人民发出紧急呼吁，要求撤销对国民党的全部援助，以防再度发生内战浩劫。她警告说，如果发生内战，其结果将是混乱，饥馑，成千上万人的死亡。她还警告说，国民党不可能打赢这场战争。 　　宋庆龄的呼吁，和其他千万人的呼吁一样，全加石沉大海。 　　到了七月，全面内战爆发，中国只剩下一处民主据点——西南的昆明。中国民主同盟在那里还保持着唯一的机关报：李公朴主编的《民主周刊》。编辑部成员之一是闻一多教授，一位全国知名的诗人，曾在清华大学教授中国文学达十年之久。 　　七月十一日，特务在昆明街头开枪打死李公朴。第二天，闻一多在他的亡友灵旁，发表了一篇措词严峻的悼词。他对几千名在哀痛中参加追悼会的人说，“今天我跨出家门，就不准备再回去了。”他公开向特务挑战，要他们站出来，并且说道： 　　“无耻!无耻!你们毁灭了活人，侮辱了死人!” 　　没过几个钟头，闻一多教授和他的十八岁的儿子，也在昆明街头被枪击而死。 　　在昆明的十六名民主教授和他们的家属投奔到美国领事馆，飞往香港和上海。中国其他各地的十三名著名教授冒着生命危险，就昆明暗杀事件，致电联合国人权委员会，他们特别指出，暴徒所用的武器乃是美国造的无声手枪。 　　外国报刊对昆明暗杀事件的揭露，以及许多国家文化界领导人向蒋介石提出的停止暗杀的抗议，使公然的谋杀得以暂时停止，但秘密绑架和暗害始终未停。 　　在昆明暗杀事件的同一周内，共产党驻南京代表周恩来给马歇尔送去一份蒋介石给国民党军队的最后命令，该命令指示其军队发动全面内战，并确定七月二十二日为进攻人民军队的日期。果然，在一九四六年七月二十二日，国民党军队在美制轰炸机、坦克和炮队的掩护下，开始进攻解放区。 　　六个月以后，马歇尔将军回到美国，发表了一项声明，谴责国共两党，说双方都应对中国内战负责。不过，他总算说了一句老实话：“国民党内有影响的反动集团，为了维护它对中国的封建统治，……把希望寄托在美国的大规模援助上。” 　　朱将军后来发表声明说，马歇尔的失败并不是他个人的失败，而是美国政府政策的失败。 　　十月，正当一批美国记者飞到延安的时候，蒋介石动员了四分之三的兵力——二百五十三个师里的一百九十三个师——投入内战。朱将军对记者们说，停战协定被撕毁的基本原因是国民党决心继续一党专政，以及美国对蒋介石的鼓励和援助。他说，国民党要建立象希特勒、佛朗哥和日本天皇那样的独裁政权，而共产党和人民是决心打倒这种政权的。 　　谈到国民党所宣传的“美苏战争不可避免”论，朱将军指出，的确“有一小撮美国反动派在制造这一战争，中国反动派还希望早点开战呢。” 　　我不认为他们的野心能够实现(他又说)。即或发生了这种战争，我们的态度要由交战双方对中国人民的态度来决定。…… 　　美国有两种不同的政策可以采取，一种是把中国当做美苏友谊的桥梁，另一种是攻击苏联，把中国变成进攻苏联的战场。前一种政策是华莱士所主张的，后一种则是美国反动分子所主张的。我们一定不许这种战争出现!为了避免战争所引起的灾难，我们一定要寻求和平。 　　面对着这样强大的国民党军队，人民军队能支持多久呢?朱将军冷静地笑着说： 　　那就完全要看通过中国反动派给我们运送武器和军火的美国反动派了。 　　我们的人民和军队十分清楚，这次战争是中美反动派发动的，如果我们打败了，人民就会失去所有已经得到的东西，千百万人民就要遭到屠杀。所以全国人民象在抗日战争时期一样，支持我们。……蒋介石的许多部下也不想打内战，可是不得不执行他的命令，否则就得脱离他。这种盲从的时期是不会太久的。在过去两个半月里，我们已经消灭了国民党二十五个师，可是国民党就连我们一个团都没能够吃掉。 　　有人问他，如果苏联提供援助，他的军队是否接受?朱将军答道： 　　我们今天所希望的是美国人民的伟大援助。我们要求美国人民向他们的政府呼吁，改变目前不光彩的政策。我愿意诚恳地说，我们对于一切同情中国独立、和平和民主的国家和人民深表谢意，我们坚决反对干涉我们内政、挑动内战的一切反动分子。 　　美国帝国主义和日本帝国主义一样的可恨，(他痛切指出)。美国政府是个反动政府!这些反动分子给予蒋介石的援助已经超过三十亿美元。这些钱除了被官僚军阀饱了私囊之外，都是用来屠杀中国人民的。成千上方的中国人民已经在美国大炮之下丧生，而在一年前，他们还为杜鲁门的政策声明和派遣马歇尔来华而欢欣鼓舞。马歇尔谈和平，国民党和美国政府却在准备战争! 　　一九四六年年终快到了，华北和东北洒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可是一个人在前线倒了下去，立刻有更多的人冲上去替代他。人民解放军放弃了大城市，撤到农村，以便拖垮敌军。国民党军队的士气越来越差，以至有整师的人向共产党投诚。 　　中国人民解放军纪律严明，身经百战，视死如归，因此很快就用最好的美式武器装备起来，不久就到了从游击战、运动战转入正规战的时刻。 　　朱德将军，一个四川贫农的儿子，现在到了他的六十寿辰。十一月三十日，正是战斗方酣之际，华北人民和军队同声庆贺，他们向朱将军发了充满爱戴和激情的贺电。林彪的司令部从遥远的东北战场电称： 　　“我们用新的捷报来庆贺你的六十寿诞。国民党一团人刚刚投降。” 　　在上海出版的《群众》杂志编辑部的贺信，刚好在朱将军生日那天寄到。信里写道： 　　敬爱的朱总司令： 　　您把人民从敌人的铁蹄下救了出来，您领导着人民从几千年的奴役底下翻了身，过丰衣足食的生活，您帮着人民保卫住自己的田园。您真是中华民族的好儿子，您真是中国人民的再生父母，今日欣逢您六秩大庆的佳节，我们谨奉上一片虔诚的心意。 　　十一月三十日这一天，从清晨到傍晚，人们川流不息地涌到朱将军在延安的总司令部。有四个农民，三男一女，赶了二十英里路，给他送来寿桃、两瓶酒和一挑寿面。驻延安的部队给他做了草鞋、布鞋，在总司令部前唱起革命歌曲，扭起秧歌。 　　但是，朱将军最感珍贵的礼物可能是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贺信，贺信中回顾了他在推翻清朝、推翻袁世凯的斗争中所作的贡献，回顾了他在大革命中的作用，回顾了他和毛泽东共同创建红军、领导红军长征以及在抗日战争中的伟大成就。贺信说： 　　你是中国人民六十年伟大奋斗的化身。你是被压迫的中国农民的子弟。…… 　　当抗日战争结束以后，国民党反动派勾结了美国帝国主义，又来抢夺中国人民在抗日战争中所得的果实了。……你依然和毛泽东同志站在最前线，保卫着民族和人民的利益。 　　朱将军在六十岁生辰那天发表了一篇文章①，以纪念他的母亲——一个流浪艺人的女儿，一个地位低下得连名字都没有的妇女，一个直到八十岁临终前还在劳动的农妇。 　　六十岁生辰后两个星期，朱将军再度踏上了中国的江河大地。由胡宗南指挥的蒋介石的封锁部队正在向延安推进。由于敌人的进迫，这座小城已经撤退一空。 　　面对着那些带着忧戚神色来为他送行的农民，朱将军说： 　　“我们不久就会回来的!” 　　朱将军转过头来对走在他身边的毛泽东(他那年已五十三岁)说： 　　“我已经活了六十岁了!从此以后，每一年都是多赚的!” 　　他就这样在人类解放的伟大道路上迈开了大步，领导国家和人民走向胜利。三年之后，他们打垮了蒋介石，使全世界的反动派在站起来了的中国人民面前发抖。 　　① 朱德同志纪念母亲的文章《母亲的回忆》，发表在一九四四年四月五日的《解放日报》上，是为悼念朱太夫人的逝世而作的。——校注 　　 史沫特莱文集（3）/（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著；梅念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