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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皖南事变

（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袁文等

无论哪些事变，我都没有心情报道。写中国从不屈服，英勇战斗、宏伟壮丽的光明面是容易的。但中国毕竟是中国，并不孤立，世界之大，毕竟不只有中国，中国这个小天地在世界大家庭里有它的难兄难弟，人们可以从世界其他角落的力量因素来研究中国的情况。从世界每个角落既团结又斗争互相对立和矛盾斗争的另一方面，去观察各种社会发展的因素。 　　离开立煌一年以后，我收到华西一个新四军的医生给我来的信，告诉我青年教授章伯钧和立煌民众动员委员会全体男女学生一千多人，冲破险阻投奔新四军去了，他们是成群结队出走的。新省长李品仙以往并不特别反动，主持安徽省政后，奉有抑制新四军发展壮大的命令。青年们在风云突变的新情况下不愿留在立煌工作，不甘心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打内战。他们不是共产党，但共产党向他们敞开了大门。留在立煌的青年继续工作战斗，身在立煌心向别处。在我看来顽固守住自己既得利益的旧世界的人们是极其愚蠢的。 　　一九四一年一月中旬，新四军第三支队四千男女战士被同民党军队八千人围歼在长江南岸的消息传来，举国震惊，愤怒声讨国民党政府挑起内战的暴行。山林树梢上挂着医生护士政工干部的尸体。伤病员的命运如何，我不敢想。怒火满腔，同声愤慨。 　　消息告诉我们，新四军军长叶挺将军受伤被俘，送交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视同的军事法庭，顾祝同这个人就是抗战前对清江新闻记者之死应负责任的屠夫，这，我以前曾经报道过。据共产党人说，新四军副军长项英战斗中受伤不幸牺牲。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和叶挺将军的谈话： 　　“像你和我这样的人，既非国民党员又非共产党的人，内战一来遭遇会怎么样呢?”他问。 　　“首先被杀害的可能就是我们这样的人，”我这样回答过他。 　　消息普遍传开，国民党政府首先试图封锁报道，然后极力加以否认。关于这类事态的发展，国民党政府内部存在很大的矛盾。军政部长何应钦，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白崇禧，对事变命令应负责任。我听说接火报告送到重庆时，立即停火的命令已经发出，但顾祝同扣压了电报。国民党政府在消息传开之后则力图把它说成是“军事必要”的行动。 　　政府报纸最初的报道是荒唐和愚蠢的，一条消息指责新四军叛乱进攻国民党中央军队。另一条消息指责叶挺将军和全部新四军“阴谋”首先占据南京、上海、杭州之间的大三角洲地带，然后占据勾容、丹阳等县作为反国民党正规军队的活动基地。新闻记者写这类报道是知道谁也不会进行分析或查看地图的。至于外国人当然不去管它。人们请看地图分析一下，就可以看出南京、上海、杭州三角洲地带为日军所占领，并且是日军进攻华中的主要军事行动基地。勾容、丹阳正在长江南岸，两县均为日军要塞。如果新四军占领这些地方的“阴谋”属实，那一定是消灭打败了国民党一切正规军队的日本军队的“计谋”。官方报纸为什么不指责叶挺将军和全部新四军也有占领南京和东京的“阴谋”呢?这倒使我感到非常奇怪。 　　中国共产党和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的处境是严重的。据我从各方面搜集到的材料分析，情况是这样的：当英国在一九四〇年年中关闭滇缅公路三个月切断中国国外一切军事供应时，日方立即向中国提出自由和平谈判条件。和谈条件对内始终保密，但广西部队一个熟悉内幕的军官告诉我，日本人提出踢开汪精卫承认蒋介石为半独立中国政府主席，除沿海战略港口驻防撤退华中华南一切日军，但日本要求黄河以北华北一切土地为日军所有。日本人从未放弃夺取中国领土华北的野心，它使中国首先陷入战争，被迫抗战，保存国家独立和领土主权完整。日本占领华北不仅可以掠夺这个地区的粮食、钢铁和其他战略资源，而且可以作为进而攻取全中国的军事基地。它被构想为反共反苏防止苏联扩张共产主义思想进入中国的军事基地和“环境卫生”区。然而中国共产党八路军正在这个华北地区坚持武装抗日的军事行动。 　　滇缅公路的封闭，日本和谈条件的提出，最后迫使新四军驻防江北的命令，种种蛛丝马迹令人怀疑不是偶然的，因为八路军自抗战以来继续不断地受到蓝衣社分子胡宗南的五十万大军的严密封锁。胡宗南军队可说是中国装备最好、给养最足的精锐部队。自一九三八年春台儿庄战役以来，大多数胡军没有对日军放过一枪，而在八路军后方筑成了三道封锁线。国民党政府一年半拒绝给八路军发武器弹药、军费和医药物资，因此共产党人在各个战场上，为争取国家的独立，民族的生存、人民的解放，抗战的胜利，处于日军在前、国军在后的孤军抗战的夹击中。 　　国民党政府命令新四军撤离长江下游开往黄河以北地区。这个地区常年洪水成灾。八路军在黄泛区里的部队经常无法供养自己的部队。一九四一年年初，一个澳大利亚传教女护士设法深入这个地区到达陕北朱德将军的八路军总部。她就是凯撒琳·哈尔小姐。她告诉我，走过赤地千里的广大烽烟地区，疮痍满目，一片荒凉，被日本军队破坏得不成样子。其他地区伤寒猖獗，饿殍满涂，十室九空，荒无人烟。哈尔小姐随身带着钱，沿途买吃的东西，很快得了脚气病全身浮肿，她被迫离开那个无人区以保全性命。 　　新四军为了顾全抗战大局终于同意转移黄河以北这个无人区，但请求国民党政府发给供养部队的冬装和军费，保障部队沿途的武器弹药。请求遭到拒绝。因此共产党人相信国民党政府之所以限新四军撤离江南防地转移华北的命令是来自日方提出的和谈的建议条件，在国民党政府里面那些暗藏的妥协求和汉奸分子，总是督促蒋介石接受日本议和条件。 　　尽管形势险恶，国民党政府蓄意制造矛盾挑起事端，但是，新四军第一支队和第二支队忍痛服从命令从南京东西两面撤离防地渡江北上。第三支队连同住院伤兵留在开辟的新区坚守阵地。支队终于受到包围，人员惨遭杀害。历史的悲剧演出，汪精卫的汉奸部队乘虚而入，占领新四军撤离前的广大土地。 　　一系列事变把中国推到了内战的边缘。中国共产党中国军事委员会发表命令和谈话，这是给国民党中央政府发表最后通牒，要求停止对新四军的挑衅进攻，交还皖南新四军第三支队全部人员，抚恤皖南新四军全部伤亡将士，恢复叶挺将军自由，继续充任新四军军长。并且主张废止一党专政，实行各党参政的民主政治，事变同时不顾国民党政府所谓新四军“叛变”的通令，任命了新四军务支队负责干部继续抗战，艰苦奋斗，尽忠民族国家到底。中国共产党声称他们有责任有能力挺身而出收拾大局，继续问日寇和亲日派作战到底，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坚决回击国民党部队的挑衅。 　　国共两党所有这些事变矛盾的根本原因，从军事情况得不到解答，必须从政治社会力量进行探讨。内战的幽灵即使在日寇大举侵略中国以后，还不时出现，从来没有消失。八路军新四军动员老百姓，教育老百姓，武装老百姓，统治阶级基本上是地主阶级，对八路军新四军在人民群众中的成长壮大恐惧害怕得要命。逃奔到华西，或沿江沿海城市的地主恶霸眼看着农民站起来了，手拿武器同日寇作战。他们这些人战后会放下武器重返家园照旧生活下去吗?当然不可能!对于地主，旧梦已经破灭。 　　中国共产党人总是声明中国经过民主阶段才能实行社会主义。他们教育部队和人民，全中国必须联合起来共同前进。不能否认他们同耶稣教徒和资本家一样毫不妥协自行其是!经常犯这样那样的错误。但是他们的言行如一，讲什么经，行什么事。为自己的信仰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人们谁也不如中国共产党人。他们同人民在一起，手中有枪，站在前线，他们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尽头，人民，人民又跟上来了。后来我在重庆听到一个高级官员拍案叫道：“共产党员死在战场上的人数使我心惊可怕!” 　　后来我总是听到外国人散布“苏联给中国共产党秘密输送武器”的谣言。我极力劝他们看看地图，想想八路军新四军被外部世界广大地区隔绝被国民党军队封锁，中苏地理上横亘着浩瀚无际的戈壁沙漠，秘密输送武器的谣言纯属恶意中伤。从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一年新四军被包围聚歼为止，苏联给中国提供武器弹药财政援助比其他国家或列强国家提供中国的援助要多得多。但这些援助物资直接送给国民党政府，从来没有送到共产党军队手里。苏联政府如果真有给中国任何个人军队提供军需品的企图，中国早已四分五裂不可收拾。即使国民党最反动的官方发言人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指责苏联给中国共产党提供了什么东西。即或偶尔苏联给过装备，中国共产党的军队处境也决不可能如是艰苦。苏联顾问在国民党中国代替了德国顾问的地位，但是纯属军事战略性质的，苏联顾问没有一个得到许可到八路军新四军充当顾问的。苏联政治工作人员在中国没有，军事顾问人员只能同国民党军队的高级军官相处往来。 　　皖南事变国民党政府给地方部队和共产党部队发军费和军火，后者只能从军费内开支医药物品。事变后，从香港采购或海外捐助的医药物品禁止通过送到八路军的伤病员的手里。我不能不指出这是对国际法的严重破坏。 　　国民党政府的发言人不时指责八路军新四军抗而不战，游而不击，只是“煽动群众”。同八路军新四军作战的日本军队知道很清楚。我访问过十多个医院住满了共产党的伤病员，也许，国民党政府认为共产党医院的伤兵太少了。不错，共产党部队要有足够的武器军火、营养充足、身体结实能抵抗疾病，伤病员人数会大大减少。国民党政府一位高级官员说，如果政府给共产党更多的军费，共产党不会把它拿来改善部队的生活条件而是更多的扩充队伍。这个说法，完全确实。共产党人相信中国人民决不会当亡国奴，只要人民武装起来了。他们深感人民手里有了枪，就会知道如何打退侵略者。 　　一九四二年七月七日，中国共产党军队总司令朱德将军向全国发表了一篇文章，对国内矛盾投射了一道耀眼的强烈光线。他开始说明八路军、新四军三年来没有得到国民党政府的任何军费军火。但在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二年八路军新四军同日寇二十四个师团交战，占日军在华兵力的百分之四十四。八路军伤亡人数：阵亡指战员二三〇三四人，伤指战员四〇八一三人。新四军伤亡人数：亡指战员六七五五人，伤指战员一〇八五六人。这篇文章透露出八路军新四军英勇牺牲了七十五名高级军事干部，可见战斗的激烈。 　　朱德将军总结一年战绩：八路军杀伤日寇和伪军二四〇〇〇人，两军俘虏敌伪共计三八九八五人，缴获大量枪炮武器军需物品。仅新四军就缴获新式步枪一五七二一支，轻重机枪三〇一挺，以及包括服装、粮食、医药在内的各种军需物资。中国共产党人简直是靠日寇才生活下去的! 　　拜读朱德将军向全国发表的文告，我感到他总结出来的枯燥乏味的统计数字后面，洋溢着马拉松战斗精神，在他的结语面前，温泉关的列欧尼达斯为之逊色。朱总振臂高呼： 　　“胜利是不可以坐待的，胜利是要以血肉去换取的。八路军、新四军及华北敌后的军民，向全国同胞及全世界人士宣告：我们本着一贯团结抗战之精神，历千辛，排万难，继续坚持敌后抗战，继续巩固国内团结，并与一切反侵略国家的盟军携手并进。不仅在没有把日寇驱除鸭绿江之前，即在我国抗战胜利之后，我们也愿意与中国国民党及各党各派建设一个民主共和国，同全世界反侵略国家共同建设一个和平的新世界……。” 　　一九四三年一月上旬，有一条小消息报道安徽省立煌县一带曾受到日寇的骚扰和占领。我曾在那里住过五个星期，那个青山翠谷，流水人家，竹篱茅舍，成千上万的青年男女生活战斗学习工作争取新中国的呼声历历如在眼前!安徽又好比大海一滴水反映了整个世界。我过去相信而且仍然相信：那个固若金汤的山城堡垒金家寨，如果没有同室操戈反动派从内部削弱抗敌力量，日寇是决不可能占领它的。人们单有枪炮，不能获得胜利。 　　 史沫特莱文集（1）/（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著；袁文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