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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泪遗痕——忆父亲续范亭忧国剖腹前后 |
续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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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父女相依的照片 凝视着四十五年前一张父女相依的照片,使我回忆起童年最难忘的一段往事。 四十五年前,我的父亲续范亭——一位参加过辛亥革命和反军阀征战的老同盟会员,因痛恨蒋介石统治集团的投降卖国政策、自感身为军将报国无门,决以一死唤醒国人。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傍晚,在南京中山陵前,剖腹明志,侥幸遇救。 那时,我才七岁,我家住在兰州。爸爸自杀的消息传来,犹如晴天霹雳。悲痛欲绝的妈妈,惊慌地带着我赶赴南京。总算万幸,爸爸的伤势已脱离危险。我们到中央医院去探望爸爸时,他躺在病床上与我们母女重逢,真是悲喜交集。爸爸感叹地写了一首七言绝句: 为灭东邻不顾家,英雄儿女两咨嗟; 小侬千里随娘至,问道爸爸你好些? 诗中的“东邻”是指邻近我国东部的日本侵略者,“小侬”是我的小名。到医院探望爸爸的那些日子,我曾经依偎着爸爸,拍摄过一张父女相依的合照。每当我看着这幅小照,吟咏起当年爸爸病榻成韵的诗句时,他那热诚的许国丹心和饱含的父女深情,便激烈地扣动着我的心弦。 由于战乱,这一照片,连同许多家照,一起丢失了。最近才从我父亲的老友邓宝珊的长女处获得。真是喜出望外。重睹这张照片,还使我联想起后来在陕北南泥湾又一次父女相依的幸福情景。那是一九四二年的夏天,爸爸在延安养病,我在延安大学中学部学习。“七·七”抗战五周年纪念日过后不久,朱总司令邀我父亲和徐老(特立)、吴老(玉章)、谢老(觉哉)等到南泥湾休养。放暑假后,我也到南泥湾陶宝峪去陪伴爸爸(那时妈妈和弟弟们还未来延安)。当时,爸爸即兴又写了一首七绝: 父女相依陶宝峪,年来家况似萧恩; 不愁丁府催鱼税,草堂安卧懒闭门。 这里,爸爸幽默地以京剧《打渔杀家》中渔翁萧恩父女相对比,歌颂了共产党领导下人民的新生活。南京—延安,父女两次相依,地暌南北,时过七年,情景却是天渊之别了! 《绝命诗》的心迹 赤膊条条任去留,丈夫于世何所求? 窃恐民气摧残尽,愿将身躯易自由。 谒陵我心悲,哭陵我无泪; 瞻拜总理陵,寸寸肝肠碎。 战死无将军,可耻此为最; *(左面右见)颜事仇敌,瓦全安足贵? 灭却虚荣气,斩删儿女情。 涤除尘垢洁,为世作牺牲。 这是爸爸剖腹明志前所写的五首《绝命诗》中的三首。这些正气凛然的诗句,强烈地表达了他爱国爱民的心迹。爸爸在中山陵忧国剖腹的消息,三天后,连同他的五首《绝命诗》手稿和躺卧病床上的照片,冲破了国民党政府的封锁,出现在南京和全国各地的报纸上。此事曾轰动一时。 爸爸这次爱国之举,虽然打击了一下投降派的气焰,激励了人民的爱国热情,但他深憾:刺向自己的一刀,并不能根本改变政局、挽救国难。在他写的一些诗句里,真切地反映了这种心情:“将军应在沙场死,碧血胡为染绿苔!”“愧我空留一点血,依然国难又秋深。” 爸爸血染孙陵,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他忧国爱民之志长期难酬的结果。 爸爸是山西崞县(今原平县)人,早年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时起义晋北,曾率领革命军山西远征队参加过攻占军事重镇大同的战役。后遭山西军阀阎锡山通缉,流亡陕西,先后进行过反对袁世凯和北洋军阀的征战。一九二四年后,担任过国民联军第三军第六混成旅旅长和联军军事政治学校校长等职。爸爸为实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和革命的三大政策,苦战多年,到头来,看到的依然是专制独裁者当道,丧权辱国,内战不止,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一九二八年,爸爸经过南京,偶遇机会面见了蒋介石。他苦口婆心地劝说蒋介石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不要再打内战了。蒋介石对他的劝说却置若罔闻。从此爸爸看清了蒋介石是“厕中顽石”,两次拒受他派人送来的“高级参议”委任状,避官隐居北平达四年之久,直到“九·一八”事变后,爸爸才应西北军杨虎城将军之约,与邓宝珊同赴兰州,担任了西北绥靖公署驻甘肃行署参谋长。 一九三五年,蒋介石一面围追堵截北上抗日的红军,一面阴谋削弱和消灭西北军中的爱国进步力量。有一次,国民党军政要员朱绍良,还有姓罗姓马的等人,会聚兰州,宴请迎送,大肆挥霍,并诡秘设谋,企图吞并杨虎城将军的西北军。爸爸耳闻目睹,气愤难忍,写下了《黄河桥口占》讽喻诗七律一首: 猪羊骡马会兰州,吃得山空水断流; 桥上行人频拍马,河边舟子善吹牛。 八年战乱民心丧,四省沦亡国势蹙; 山河破碎家安在?我问将军羞不羞? 就在这年秋天,爸爸的参谋长职务由蒋介石的嫡系取而代之,只保留了新一军中将总参议的空头衔。爸爸离开兰州,决心到各地察看形势,为呼吁抗日而奔走。他到了北平,目睹国民党残酷镇压“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的罪行。到了南京,又看到国民党召开“五中全会”前后屈膝媚外、贿选争权和酒色追逐的腐败情景。他痛心,愤恨,失望,以致走上了孙陵剖腹的绝境。而后,人民的鼓励,血的教训,特别是“西安事变”后,经过共产党的教育,又使他绝处逢生,走向新路。正如叶剑英同志一九四一年赠爸爸的诗中所写的: 孙陵碧血长青苔,阿斗昏庸事可哀! 剩有残躯效李牧,雁门关外杀敌回。 石刻题壁——《尽此一报》 在医院经过六十多天的医治,爸爸的剑伤虽已基本痊愈,而身心的损耗却导致早年肺胃病的复发。出院后,我和妈妈,还有爸爸的好友刘定安叔叔陪伴他,到苏州、无锡、杭州等地疗养。这期间,爸爸经历过短暂的彷徨,一度产生过出世思想。在苏州,他曾三次去报国寺拜访闻名的印光大师。及至听到印光把日寇侵华党解释为“在劫难免”,这才从佛门的虚幻中重新回到现实斗争中来,开始从共产党人的思想领域来探求救国救民的真理。 在杭州,爸爸住在西湖香山洞旁的一座寺院里的香山精舍。他搜集到马克思的《资本论》和一些进步的社会科学书籍,吃力而又兴味盎然地阅读起来。当他参观岳王庙、戚继光纪念塔等古迹时,写下了许多怀古抚今的诗句:“东海狂潮响霹雳,而今谁是岳家军?”“倭寇由来多猖獗,何人继起振家邦?”“旷代英雄何处去?登高我欲向天呼。”爸爸还特地请来工匠,在香山洞内的石壁上,镌刻了他亲书的四个大字——《尽此出报》①。这石刻题壁,抒发了爸爸承先启后的爱国主义精神,也铭刻着他决心登上新的革命征途的誓言。一九三六年十月底,爸爸决定应杨虎城将军之约,赴西安共商救国大计。在离别杭州之前,他写下了意气风发的诗句: 烈士英雄西子宫,山川草木并昆虫。 西湖拜别从军去,征讨将军逐犬戎。 一载优游愧此躬,高山流水谒渔翁。 乘风破浪下东海,杀尽鱼虾捉老龙。 不怕死,不怕疼,不怕辛苦不怕穷。 养成一身大无畏,誓与倭寇决雌雄。 “血泪遗痕”和《知罪集》 爸爸在西安亲身经历了“西安事变”后,于一九三七年初,作为杨虎城将军的代表,奔赴山西推动抗日。经过连年艰苦的转战和曲折复杂的斗争,到一九四〇年,他担任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晋绥边区行政公署主任和晋绥军区副司令员。一九四一年,积劳病重。在党中央的关怀下,来到延安疗养。 爸爸到延安的第二年,收到妈妈托人从西安带给他的一箱子过去保存的材料。其中有爸爸题名为《知罪集》的三大本册,里面贴满了他在南京剖腹后各界的慰问函电,首页是《绝命诗》手稿。当爸爸目睹这血泪凝成的历史遗迹时,触物忆往,感慨万千。他提笔挥泪在《知罪集》的扉页上书写了“血泪遗痕”四字,并旁书小字两行:“三十一年得此册于延安,诵读之下,热泪滚滚不能自已,因书此四字。” 打开《知罪集》,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杨虎城将军连续拍发的几封密电,频频询问爸爸的伤势,并致宽慰、激励之语。其中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来电中写着:“惊耗传来悲痛无似国势若此吾侪真不愿偷生斯世矣然念新亭对泣诸君岂各畏死辱忍受终支偏安之局我国现势虽危究胜东晋尽我心力徐图挽回自有出头之日万望吾兄为国珍摄保存有用之身以谋尽其所末足是为切盼”。冯玉祥将军的慰问信中写道:“先生忧国忠诚,国人无不敬佩。……读尊诗,侠气豪情仍溢言表,回环庄诵,钦佩莫名。”当爸爸在延安重读这些函电时,张学良、杨虎城将军这些知己,都早已成了蒋介石的阶下囚。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史上又继续浸染着他们的斑斑血泪。血泪遗痕,往事可鉴。这时,爸爸对蒋介石、阎锡山之流的反动本质认识得更加深刻,对自己走过的道路有些什么经验教训,也逐渐明确了。一九四三年八月十六日,他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的《感言》一文中,在抨击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时,又提及南京剖腹事件:“当时我真悲观失望,愤慨极了,感到偌大中国四万万人民,被这些无耻的东西断送了,真太冤枉,于是有陵园剖腹之事,鼓起我的大无畏精神,流了我的满腔热血,才把你们骂了一顿。”一九四四年八月十九日,爸爸写的《寄山西土皇帝阎锡山的一封五千言书》中说:“十年前,我还是个颇为学佛的人,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我多少读了些,认为世界任何的坏人都能感化而转变的,我的陵园自杀和又回到山西的做事,都是想拿我区区的个人影响你们。我现在才知道我这个观念是错了,不但收效甚微,而且自苦太过。” 在抗日战争和以后的斗争中,爸爸终于找到了中国革命胜利的希望和自己的归宿——中国共产党,从一个民主主义革命者,转变成为共产主义战士。 (原载《革命文物》一九八一年第二期) ① 杭州香山洞的题壁《尽此一报》,一九八三年经山西省范亭中学李边城、拴寿两同志的寻访终于发现。香山洞现在西湖第一招待所近旁,洞内《尽此一报》石刻题壁仍完整的保存着,拓印件有五尺八寸长、一尺七寸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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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范亭文集/续磊,穆青编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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