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走寻常路：魏晋名士
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
不能不说，这是有道理的。正如鲁迅先生在《人话》中写的一个笑话——“大热天的正午，一个农妇做事做得正苦，忽而叹道：‘皇后娘娘真不知道多么快活。这时还不是在床上睡午觉，醒过来的时候，就叫道：太监，拿个柿饼来!’”
在农妇眼中，舒爽的生活无非是热天的午觉和可口的柿饼。
与鲁迅的笑谈相比，还有山东吕剧《下陈州》的唱词：听说那老包要出京，忙坏了东宫和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
你看，娘娘们也是够忙的啊!
视野决定想象力，乡村和皇宫隔着千山万水，农妇只能由自己的生活出发，畅想富贵者的生活。然而，这没什么可嘲笑的。因为，富贵者的生活虽然奢靡，亦有不堪的一面。之前，我们讲述过魏晋时那些吝啬鬼。下面，我们来看看土豪的故事，看看他们和想象中有何区别。
《世说新语》中，有一篇《汰侈》，记述了一场又一场斗富故事。
彼时，三国鼎立时期结束，晋朝统一全国。立国不久的西晋王朝，不仅未显出新兴王朝的锐气，反倒自上而下沉入一股奢靡的暮气中。其中最突出的代表当数王恺和石崇。王恺是晋武帝的舅父，担任后将军一职，石崇担任散骑常侍。
他们两人坐拥万贯家财，属于有钱没处花的类型。两个人都有钱，又都任性，谁也不服谁，忍不住互相比拼豪奢，那就好玩了。
先从石崇说起。他的钱是哪儿来的呢?起初，他在荆州担任刺史，任职期间，他不理百姓疾苦，只是一味搜刮民脂民膏。这尚且不能令他满足，他还常派部下敲诈一些过往富商，有时甚至扮作江洋大盗，公开杀人劫货。通过这些卑鄙的手段，他积累了无尽财富。
钱来得容易，他就更不懂得珍惜了。
石崇到洛阳后，得知王恺是洛阳第一有钱人，心中哪儿能服气?他决定让大家看到，第一有钱人必须是他。
他听说王恺的府中用饴糖水洗锅，就发起了挑战，让仆从把蜡烛当柴火烧，还故意把这事儿搞得尽人皆知，顿时洛阳城的大臣都知道了石崇的名字。
王恺一听，那怎么能行呢?他得保住第一有钱人的地位啊!为了炫耀自己更富有，王恺就在自家门前的道路两侧，用紫丝布编成长达四十里的屏障，豪华的装饰很快轰动了洛阳。石崇自然不肯甘拜下风，他用比紫丝贵重的彩缎夹道铺设了五十里，下定决心样样占先。
这样一来，王恺输了一局。他该怎么做呢?
王恺不肯善罢甘休，他向外甥晋武帝求救。
晋武帝觉得这样的比赛很有趣，将宫里的一件宝物赐予王恺，王恺顿时有了底气。他邀石崇和一些朝中同僚到府中赴宴。宴席上，王恺神秘地说：我家有一件稀世珍宝，大家要不要观赏?
诸位同僚都说要看。
王恺极得意，立刻命侍女捧出一件物品，上面盖着一块彩锦。当侍女揭去彩锦时，同僚们禁不住发出赞叹。原来，这是一株珊瑚树，高约两尺，枝条匀称，色泽鲜艳。同僚们纷纷说，真是一件罕见珍宝，之前未曾见到，今日大开眼界了。王恺心里美美的，他忍不住瞥向石崇，心想，看你如何和我比!
只见石崇一声冷笑，顺手从几案上抄起一支铁如意，大家还没明白他要做什么，珊瑚树已被砸得粉碎。同僚们惊呆了，王恺更是愣住了，宝贵的珊瑚树化作一地碎片。碎的何止是珊瑚，还有他的心。王恺认为石崇这是赤裸裸的嫉妒心，忍不住质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石崇神情淡定，不以为意地说：这不值得你生气，我马上赔你。
王恺震惊了，哑口无声。
石崇派随从回府取珊瑚树。不一会儿，随从搬来数十株珊瑚树。大家一看，呆住了。这些珊瑚枝干挺拔，光彩夺目，三四尺高的就有六七株，像王恺那样的比比皆是。看着这些珊瑚树，王恺怅然若失，只得认输。
石崇环顾四周，淡淡地望向天花板，说：用这几株赔你，够不够?
可以遥想石崇吐出这句话时的心情，在云淡风轻之中，压抑着怎样的傲慢。
读到这里，大家会不会觉得这种斗富有些幼稚?但他们是乐在其中的。
当然，和王恺斗富，石崇并非总是赢家。
我们知道，豆粥是需要小火慢熬的，然而石崇招待宾客时，却可以片刻让仆役熬好豆粥端上桌。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那个年月，寒冷冬日，寸草不生，农田里没有韭菜，然而石崇府邸中却有韭菜饼可以吃。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此外，石崇府中用于驾车的牛，看上去体形、筋骨分明不如王恺府中的牛，但他和王恺出城游玩归来时，原本落在后面，却可以让牛车很快赶超王恺。这又如何解释?
三件事情背后有什么秘密呢?王恺辗转难眠。最后，他想出一个主意，暗中贿赂石崇府中的侍卫和车夫询问原因。
侍卫说：豆子的确难煮，但只要提前煮熟做成豆沫，待宾客前来，把豆沫倒进煮好的白粥里即可。
王恺又问：那韭菜饼呢?
更简单，韭菜饼是将冬日农田里残存的韭菜根挖出来捣碎，掺上一点麦苗。至于牛为何健步如飞，车夫淡淡地说：牛本来跑得很快，之所以慢，无非是因为驾车时控制太严，若情况紧急，你放任不管，任车偏侧到一边，牛就会跑得飞快。
王恺恍然大悟。
得知这些秘密后，王恺怎能不去石崇面前炫耀呢?不久，王恺的府中有了韭菜饼，豆粥也能在眨眼间熬好。至于牛车的速度，更是有了飞一般的提高。石崇一看，原本保持的优势全部都消失了，真是又气又恨。于是，他将泄密的侍卫和车夫全部杀掉了。
对于石崇和王恺的斗富，我们该如何看待呢?
人生在世，难免会和他人相争。有些相争值得肯定，有些却是意气之争。意气之争在围观者看来，或许会觉得无趣，但局中人仿佛钻了牛角尖，认为人生的全部意义尽在此中，小到衣物饰品，大到名声地位，每一件物品，当然包括智商，都要在与他人的比拼中赢得存在的意义。
优胜者自然扬扬自得，获得一种虚幻的满足。失败者呢，该如何安慰落寞的心?
若能从意气之争中脱身，便可获得一种升华。当然，摆脱失败最快捷的手段，就是立即将目光转向更弱的群体。唐朝诗僧王梵志曾经写道：“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你看，左顾右盼的比拼中，竟然会获得一份悠然的人生满足。
很多意气之争最终会无可避免地陷入琐碎和无聊，展现出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当丑陋展现时，美好只能作为陪衬了。
由上可知，石崇和王恺的争斗由比拼服饰、车马，再到蜡烛作柴、糖水洗锅、锦布作障，最后再到珊瑚树大比拼，有多少美好的物品为他们的意气之争陪葬了呢?不能不说，美好被丑陋裹挟时，意气之争已经变得非常无趣。
最后，我们可以提一提石崇的结局。
石崇被别人(不是王恺)诬陷为乱党，装入囚车拉到东市斩杀，死得有些悲凉。临刑前，他叹息道：这些人无非想图谋我的钱财。押送人问他：你既知钱财会惹来祸端，为何不早散尽呢?石崇无言以对。
那年，他五十二岁，合族被诛。
多么凄凉又可悲的结局啊!反过来想，一切的一切，不都是他咎由自取吗?
郭春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