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辑录

大秦、拜占庭人文献中的“赛里斯”

作者: 石云涛


  罗马人很早就知道东方的“赛里斯”国,但跟中国人对罗马最初的认识一样,是模糊的,似是而非的。因为得之于传说,对这个神秘大国的认识,起初也像神话一般。罗马人最早是通过丝绸知道中国的,关于中国丝绸的知识,反映了罗马人、东罗马人是怎样一步步加深了对中国的认识和了解的。读一读罗马作家维吉尔、霍拉斯普罗佩斯、西流士·伊塔利库斯、斯特拉波、塞内克、梅拉、普林尼、卢坎等人的著作,佚名作者《厄立特里亚海航行记》以及托勒密《地理志》,他们对遥远的不曾涉足的赛里斯国,充满多少不切实际的想象啊!直到公元2世纪安敦时代的包撒尼雅斯,才知道中国的丝“并不是从树皮中提取的,而另有其他来源。在他们国内生存有一种小动物,希腊人称为‘赛儿’,而赛里斯人则以另外的名字相称。这种微小的动物比最大的金甲虫还要大两倍”。但他却说“赛里斯人制造了于冬夏咸宜的小笼来饲养这些动物”,“在第四年之前,赛里斯人一直用黍作饲料来喂养”,第五年“改用绿苇来饲养”〔1〕。
  3至6世纪的西部世界,包括最远的南亚、波斯和拜占庭各个国家各个地区的人们,无疑都对中国有了更加切实的了解。当然这种认识是不断加深、不断进步的,仍不免模糊和错误。公元380年(东晋孝武帝太元五年)左右,希腊人阿迷亚努斯·马赛里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著《史记》一书,其中有关于“赛里斯国”的一段记载,反映出当时西方人对于中国的认识水平:
  西提亚两部外,向东有赛里斯国。四周有高山环绕,连绵不绝,成天然保障。赛里斯人安居其中。地皆平衍,广大富饶。西邻西提亚人,东与北两面皆界穷荒,终年积雪。南面疆界至印度及恒河为止。四周诸山,为安尼瓦(Anniva)、那柴维秀姆(Nazavicium)、阿斯弥拉(Asmira)、爱摩顿(Emodon)及俄普罗喀拉(Opuracara)。山皆高峻崎岖。其中平原,有俄科达斯(Oechardes)及包泰斯(Bau-tis)两大河流贯之。河流平易,势不湍急,湾折甚多。赛里斯人平和度日,不持兵器,永无战争。性情安静沉默,不扰邻国。时候温和,空气清洁,适卫生。天空不常见云,无烈风。森林甚多,人行其中,仰不见天。
  又云:
  林中有毛,其人勤加灌溉,梳理出之,成精细丝线。半似羊毛纤维,半似粘质之丝。将此纤维,纺织成丝,可以制衣。昔时吾国仅贵族始处衣之,而今则各级人民,无有等差,虽贱至走夫皂卒,莫不衣之矣。
  又云:
  赛里斯人习惯俭朴,喜安静读书以度日,不喜多与人交游。外国人渡边境大河,往买丝及他货者,皆仅以目相视,议定价值,不交谈也。其地物产丰富,无求于他人。虽有时愿将货物售于他人,然绝不自他人有所购买也。〔2〕
  正如张星烺先生所指出的,其中“所记丝之由来,完全谬误”,远不如2世纪时包撒尼雅斯《希腊志》所记为可信据。关于赛里斯人贸易方式,也不符合实际,“此哑交易风俗,仅文明程度低下之民族有之。中国及罗马古代皆无之也。然西人古代记载,多谓中国有此风俗,而中国《新唐书·拂菻传》又记西海有市,贸易不相见,置值物旁,名鬼市。杜环《经行记》谓拂菻国西海中,有市。客主同和,我往则彼去,彼来则我归。卖者陈之于前,买者酬之于后。皆以其值置诸物旁。待领值,然后收物,名曰鬼市”〔3〕。
  亚美尼亚在外高加索中南部,北、东同格鲁吉亚、阿塞拜疆接壤,西南同土耳其、伊朗相邻,地处东西方交通的要道。因此亚美尼亚人通过丝路行旅自然了解到东方的中国。亚美尼亚史家摩西(Moses of Chorene)的著作《史记》成书于公元440年(中国南朝刘宋文帝元嘉十七年)后,书中有关于中国的内容,其取材或许出于前人之著作。书中称中国为哲那斯坦国(Jenasdan=Chinistan),国境皆为平原,西界西提亚(Scythia),为世界最东之国,人民富裕,文物昌明,民性温和,不但可称为“和平之友”(friends of peace),而实亦为“生活之友”(friends of life)。其国产丝甚丰,自上至下莫不身著丝衣。而这种丝服在亚美尼亚则为罕见之物,且十分珍贵,只有王侯巨富才得衣之。又产麝香、红花、棉花、孔雀。境内有29国,文明程度不能齐等。有一国则专嗜食人,王之称号为“任拍古尔”(Jenpadur),驻修尔夏城(Siurhia),邻近无名地(Ter-ra Incognita)。秦尼国(Sinae)与哲那斯坦国接壤,其境内有七国,川河山岳甚多,疆壤亦至无名地而止。张星烺先生指出:“亨利玉尔谓摩西史之哲那斯坦,或指后魏;修尔夏城,或指洛阳也。唐德宗时,景教僧人树立西安府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其叙利亚文中,有撒拉哈城(Saragh),解释家之意见,大抵皆谓为洛阳。‘修尔夏’与‘撒拉哈’音颇相近。秦尼国或指东晋也。”〔4〕显然,这里虽然仍有传闻夸张的成分,但关于中国的人性与文明,以及生活方式的介绍,比较阿迷亚努斯·马赛里努斯的记载,显得真实多了。
  欧洲载籍中关于中国的介绍,比较切实可信的,以科斯麻斯《基督教世界风土记》为最早。科斯麻斯是希腊人,生于埃及之亚历山大;少经商,曾至波斯及印度西海滨、锡兰岛等地,并航行至非洲东岸,他从异教徒那里听说,地面上海湾有四,自称“尝为商人,逐利四方,四海湾已得航行罗马(即地中海)、阿拉伯(即红海)及波斯湾三湾,自各地土人及航海者,余尝得探访沿湾诸地详情矣”。他的书成于公元535年至550年(梁武帝大同元年至梁简文帝大宝元年之间)。在这本书中,作者称中国为“秦尼查”(Tzinitza)和“秦尼斯达”(Tzinista),云:“自锡兰至中国相去甚远,中有丁香国。由中国及南方诸国运往锡兰之商品,有丝、伽罗木、丁香、檀香等。中国在亚洲极东,大海洋环其左,海与巴巴利(Barbary,蛮人,张星烺以为今之索马里)之右岸大海相通。往中国之舶,向东航行后多日,转向北,行多日,经一段海程,至少约等于忽里模子(Hormuz)海峡至幼发拉底河口之路程,始至中国。由此可知何以由波斯经陆路至中国,较海道为捷近也。”张星烺先生指出:“今代麻喇甲(马六甲)半岛仍为丁香之出产地也。”此段中有关中国方位的记载,已经相当准确。“在六世纪时,即有此等知识,不能不谓为地理学上之大进步也。”〔5〕
  在科斯麻斯的书中,记述了他自亚里山大里亚东行至锡兰、印度的艰险航程。他说他曾见到世间有不避艰苦、远往天涯海角以取丝绸者。他知道中国是产丝国,“在印度诸邦中为最远者,当进入印度洋时,其国在吾人之左手方面。唯离波斯湾及赛莱底巴(Selediba)甚远。赛莱底巴为印度人之名称,希腊人则谓为塔勃罗贝恩岛(Taprobane,今之锡兰岛)也。产丝国之名,为秦尼策国(Tzinitza)。大洋海环其左。此洋与环巴巴利右岸者,同一洋也”。这里把环中国之左的大洋与巴巴利之右的大洋视为一洋,是古代世界太平洋和印度洋未分,人们不经陆地而能通过海洋东西间直航所造成的印象,这反映了6世纪时古代世界航海水平的提高。他还将得自印度哲人曰婆罗门者有关中国与罗马的位置记载下来:“若自秦尼策国引一直线,经波斯而至罗马国境,则平分世界为二云。”认为“其言或确也”。
  科斯麻斯还比较了中国与波斯之间海陆两路距离的远近,说明大宗丝货经陆路远至波斯的原因:“秦尼策国在左边最远之境。丝货由陆道经历诸国,辗转而至波斯,所需时日比较上实甚短促。若由波斯而经海道往彼,所需时日,实甚久也。盖第一原因,航海者须由塔勃罗贝恩所处之纬度,及稍北诸地,航行长程一节,约有波斯湾之长,始得达目的地也。第二原因,则渡过印度洋全境,由波斯湾至塔勃罗贝恩,更由塔勃罗贝恩而至转舵向北,以往秦尼策之地,海程甚远也〔6〕。由是观之,自秦尼策由陆道往波斯,实行经短捷路程。而在波斯得见有大宗丝货者。”他还说:“过秦尼策即无航海船之影踪,亦不见有人居住。”
  关于中国的距离,科斯麻斯说:“若果有人用直线量大地之东道里,则自秦尼策国向西直抵西极,共有四百程(Marches)左右也。每程合三十迈耳(Mile)。”〔7〕“各处距离远近约略如下:由秦尼策至波斯边境,包所有恩尼亚(Unnia,即匈奴国)印度及拔克脱里亚(Land of the Bactri-ans,即大夏国)共一百五十程。或稍较此数更多。唯确不能少一超级数也。波斯全境,自东至西,有八十程。由尼西比斯(Nisibis),至赛流西亚(Seleucia)十三程。由赛流西亚经罗马、高尔(Gaul今法兰西)及伊贝利亚(Iberia,今西班牙)至滨临大洋之外克底斯(Outor Cades)城,一百五十程有余,总共由东极至西极,凡四百程左右。”〔8〕
  6世纪时,拜占庭人不仅对中国蚕丝的产生有了明确真实的认识,而且引进了蚕种和桑种,开创了自己的丝织业。历史学家柏洛各比乌斯(Procopius)著《哥德战纪》(De Bello Gothico),记载了蚕种自印度传入罗马之经过。其人生于公元500年,当北魏宣武帝景明元年,南齐永元二年;卒于565年,当陈文帝天嘉六年,北周武帝保定五年,北齐后主天统元年。6世纪末,戴俄法内斯(Theophanes)则谓系一曾居丝国之波斯人,于手杖中将蚕种携回东罗马首都。7世纪初,东罗马史学家西莫喀达(ToeoPhylactus Simocata)著《莫利斯皇帝大事记》,莫利斯(Maurice)即位于公元582年(隋文帝开皇二年),卒于602年(隋文帝仁寿二年)。其中有云:
  笃伽司脱(Taugast)国主,号曰“戴山”,意谓上帝之子。国内宁谧,无乱事,因皇帝乃生而为皇者。人民敬偶像,法律公正,其生活充满智慧。国俗禁男子用金饰,其效力与法律同。但其国盛产金银,而又善经商。笃伽司脱国以河为界。以往,此河两岸为二极大民族相对峙,一穿黑衣,一穿红衣。在我莫利斯王朝时,穿黑衣者越河,而与穿红衣者战,胜之,遂以其为属地。蛮人谓笃伽司脱乃马其顿之亚历山大所建立者,时彼征服Bactriens(大夏人)与Sogdi-ane(康居),杀蛮人十二万。在此城中,王妃有金车,以幼牛挽之,盛饰黄金及宝石。牛缰亦皆镀金。笃伽司脱王有妃嫔七百人。笃伽司脱之贵妇人皆用银车,或谓亚历山大在距此数里外,曾别建一城,蛮人称之为“古白丹”(Khubdan)。皇死,妃嫔削发衣黑示哀,法律禁伊等远离陵寝。古白丹为二大河所分割。在高原者,河畔有松柏垂阴。其民有象甚多,与印度人有贸易;或谓在北部者即印度人,面白晰。供给丝国人民之虫(蚕),此地出产甚丰;蚕人饲养此种动物(蚕)颇有耐心。〔9〕
  德经最早提出文中“笃伽司脱”当为中国,后来英国史学家齐朋和格拉勃洛德赞成此说。德经以为乃“大魏”之译音,张星烺先生以为乃“大汉”之译音,“戴山”似为“天子”之译音。文中所言当为南北朝事及隋文帝之统一,有两种可能,一是北魏灭亡后,东、西魏和北周、北齐曾以黄河为界,后北周过黄河灭北齐,统一北方;二是“隋文帝渡江灭陈,统一南北,见之于东罗马史家席摩喀塔(Simocata)之史记”〔10〕。“古白丹”则为长安附近之大兴城。古代突厥民族诸国及西亚等地皆称长安为“古姆丹”(Khumdan),与古白丹同为一字。景教碑之叙利亚文及阿拉伯人地理书中,皆得见之。即此已可证明笃加司脱为中国。至其原名,则有“长安”“宫殿”“京都”等说,迄无定论。方豪认为,文中所言中央大河则指长江,所谓衣红衣黑,或为当时隋陈之军队服色,牛车事亦为事实。陈继儒《群碎录》有云:“三代两汉用马车,魏晋至梁陈用牛车。”据宋敏求《长安志》,长安城内有二河:一在西,经东都门、清明门、青门、下杜门而至芳林门西;一在东,经青门亭、大安宫东,而至芳林门东。则古白丹城有二河之说,亦非虚构〔11〕。
  〔1〕以上参〔法〕戈岱司编:《希腊拉丁作家远东古文献辑录》,耿昇译,中华书局,2001年。
  〔2〕见Yule,Cathay,I.P.203;转引自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一册,“古代中国与欧洲之交通”,第69-70页;又见〔法〕戈岱司编:《希腊拉丁作家远东古文献辑录》,耿昇译,中华书局,2001年,第71-72页。
  〔3〕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一册“古代中国与欧洲之交通”,第70页。
  〔4〕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四册“古代中国与亚美尼亚之交通”,第1-2页。
  〔5〕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三册“古代中国与非洲之交通”,第5页。
  〔6〕张星烺云:“波斯湾长六百五十英里。而由锡兰岛至麻剌甲之海程,已几两倍之矣。”《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三册“古代中国与非洲之交通”,第10页。
  〔7〕张星烺云:“迈耳为古代罗马人所用道里之名,其长约合今英国丈量一千六百二十码,或一千四百八十二米突。后代西欧各国多亦袭用罗马旧制,唯长短不能一致。英国制定之里(Ens-lish Statute Mile)行用今英美二国,合一千七百六十码,或五千二百八十尺,等于一千六百零九米突零三。昔时稣格兰所用迈耳,等于一点一二七英国制定之里。爱尔兰所用迈耳,等于一点二七三英国制定之里。欧洲大陆旧时所用之迈耳,今已废弃而采用启罗米突矣。欧洲大陆旧时所用之迈耳,长短亦不能一致。约自一千一百码,以至一千二百余码不等。又有所谓地理里(Geo-graphical Mile)或海里(Nautical mile)者,其长正合一分。或地球大圈(Greatcircle)二万一千六百分之一。唯地体本非真正圆球,故即所谓地理里,或海里,亦有数种,长短不一。英国水道测量局(Br.Hydro.office)所采者,为六千零八十尺,或一千八百五十三米突零二,谓之海军里(AdmiraltyMile)。美国海岸测量局(U.S.A.coast Survey)所采者,为六千八十尺零二七,或一千八百五十三米突零二四八。法国所采者为一千八百五十一米突零九。科斯麻士以及所有古代欧洲游历家所用之迈耳,皆指罗马旧里,可无疑也。若译迈耳为英里,则大误矣。”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三册“古代中国与非洲之交通”,第11-12页。
  〔8〕张星烺注云:“Nisibis,今代土耳其的亚拜克DiarLekir省马尔丁Mardin府”;“Seleucia,此城为亚历山德部将赛流柯斯尼开忒Seleucus Nicator所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三册“古代中国与非洲之交通”,第12-13页。
  〔9〕方豪:《中西交通史》,岳麓书社,1984年,第365页。
  〔10〕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一册“古代中国与欧洲之交通”,第116页。
  〔11〕参方豪:《中西交通史》,岳麓书社,1984年,第365-366页;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一册“古代中国与欧洲之交通”,第152-157页。
  

文明的互动: 汉唐间丝绸之路与中外交流论稿/石云涛著.兰州: 兰州大学出版社, 2014;